塞外忽降鹅毛大雪,朔风卷着琼瑶碎玉,如万斛珍珠倾盆而下,一夜之间将茫茫戈壁掩入三尺白毡。天祚帝耶律延禧率残部自沙暴死局中侥幸脱生,恰遇党项首领小解禄引数骑来迎,正欲西投西夏,却被这漫天风雪困在阴山余脉的险峻峡谷。军马冻毙者十之七八,幸存兵卒衣不蔽体,靴底早磨穿见肉,每一步踩在雪地上,都留下串串深可见骨的血印,在纯白雪原上蜿蜒。
“陛下,歇歇脚罢!再走下去,大伙儿都要冻成冰雕啦!”一名虬髯军卒噗通跪在雪地里,嘴唇冻得乌紫,呵出的白气瞬息间便在眉睫凝成冰晶。耶律延禧紧了紧身上仅存的半幅狐裘——那裘皮早被风沙磨得露出灰扑扑的皮板,如何挡得住这砭骨奇寒?他回望身后十数名亲卫,个个踉跄而行,面色灰败如丧家之犬,睫毛上结着冰棱,每眨一下眼都簌簌落雪,心中陡然泛起酸楚:想当年御驾亲征时,千军万马旌旗蔽日,如今却只剩这寥寥残兵,真个是龙游浅滩遭虾戏。
正行间,忽闻前方山坳中飘来一缕淡若游丝的炊烟,在白茫茫雪幕中如同一线生机。众人顿时来了精神,踉跄奔至近处,但见松树下隐着间茅草屋,柴门半掩,昏黄灯光从门缝里漏出来,映着门外积雪,竟似镀了层暖金。开门的是个面容憨厚的老丈,鬓角已染霜雪,见耶律延禧虽裹着破旧狐裘,内衫却绣着褪色的龙纹暗花,虽沾满泥雪,眉宇间那股久居上位的气度却难掩,不由得浑身一震。
“老丈,某乃……某乃过路客商,不幸为大雪所困,还望行个方便。”耶律延禧声音嘶哑,不愿暴露身份。那老丈却已认出他腰间玉带钩——二十年前辽主巡狩阴山时,他正好留意到的那块。他“噗通”跪倒在雪地里,声音因激动而颤抖:“草民叩见陛下!万没想到能在此得见天颜!”
老丈将众人让进屋中,茅屋内四壁透风,却生着一盆熊熊炭火。他倾其所有,将仅存的两斗粟米煮成热粥,又把炕上唯一一床打满补丁的棉被披在耶律延禧身上。耶律延禧望着家徒四壁的茅舍,看着老丈将唯一的热食捧上,自己却啃着冻硬的窝头,不禁老泪纵横,滴在粗陶碗里,与热粥融为一体。如此住了三日,风雪稍歇,他向老丈索来桑皮纸,以炭条代笔,颤巍巍写下敕令:封老丈为大辽国节度使,又念及小解禄“接引之功”,另拟旨意封其为大辽国招讨使,总领大辽军务。字迹虽因冻馁而歪斜,却仍带着御笔朱砂的残存威仪,墨痕在纸上洇开,宛如残辽最后一抹血色。
“陛下且宽心,待小人先去探探前路,若金军斥候已退,便来接驾。”小解禄双手接过文书,袖中那卷密信却已攥得发烫。他躬身退出茅屋,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精光,转身便将耶律延禧的行踪密告给埋伏在山口的金军细作。原来这小解禄见辽帝只剩孤身数人,早将昔日盟约抛诸脑后,此番假意护驾,不过是待价而沽的筹码。
却说完颜娄室得报,当即点起三千铁甲精骑,趁着雪霁初晴,循着雪地上清晰的人马足迹疾驰而来。马蹄踏处,积雪深陷,如同一道黑色的伤痕划在白色的雪原上。完颜娄室身披熊皮大氅,胯下战马四蹄生烟,望见前方山谷中那缕稀疏的炊烟,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耶律延禧,你命该绝于此地了!”
余睹谷中,耶律延禧正与老丈依依惜别,忽闻谷口传来震天的马蹄声,紧接着便是金兵的呼喝:“围住山谷,莫教辽狗走了!”老丈急忙将耶律延禧推入地窖,自己抄起柴刀欲出门抵挡,却被金兵一刀劈翻在地。耶律延禧在地窖中听得惨叫,心如刀绞,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金兵掀开窖盖,寒光闪闪的枪尖直指他的咽喉。
“亡国之君,还不投降?”完颜娄室翻身下马,抖落斗篷上的雪花,目光如鹰隼般锐利。耶律延禧颤巍巍地爬出地窖,望着四周如狼似虎的金兵,又看了看老丈倒在血泊中的尸体,一声长叹,掷剑于地:“罢了,罢了,大辽气数已尽,朕今日便随你去罢。”
数日后,耶律延禧被押解至金上京会宁府。完颜晟(完颜吴乞买)登殿受俘,见耶律延禧形容枯槁,锁于囚车之中,不由得点头道:“完颜娄室将军千里追袭,擒获辽主,此乃不世奇功。”说罢,命内侍捧上一枚紫铜铁券,其上刻着“除叛国罪外,余罪不问”,金光闪闪,正是女真人极高规格的赏赐。
完颜娄室双手接过铁券,叩首谢恩。殿外风雪更紧,耶律延禧垂首立于囚车阴影中,望着那枚象征免死的铁券,忽然想起夹山夜话的雄心、中伏惨败的仓皇、老丈热粥的温暖,还有小解禄接过文书时那一闪而逝的奸猾眼神。他只觉此生恍若一场大雪,来时轰轰烈烈覆尽江山,去时却只余下满地凌乱足迹,终究被历史的狂风吹得无影无踪。而铁券上“叛国罪不赦”六字,恰似一记冷峭的警钟,在金殿穹顶下悠悠回荡,道尽了这乱世中背叛与忠义的千古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