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七年秋八月,金上京会宁府已是朔风初起,带着燕山的寒意。那一日晨光熹微,宫门前的石阶上落满了辽东特有的五角枫叶片,金红相间,宛如铺了一层碎锦。完颜斡离不与完颜粘罕并辔从长街驰来,两匹大宛名驹铁蹄踏处,落叶翻飞如金蝶乱舞,踏碎的叶汁在青石板上渗出深褐痕迹,恰似一幅天然的战地图。
二人翻身下马时,披风上犹自带着燕山道上的风尘。完颜斡离不身披玄色貂裘,内衬金线织锦软甲,虎背熊腰的身形往宫门前一站,竟似半截铁塔般挡住半幅晨光。他随手将缰绳抛给侍立的亲卫,腰间鎏金狮首佩刀在秋阳下闪过一抹冷光,额前束发的金抹额上嵌着一粒鸽卵大的墨玉,随着动作微微晃动。
旁立的完颜粘罕面如重枣,目若朗星,虽身披玄色连环甲,甲叶间尚凝着燕山泥雪,偏偏生就汉人般的轮廓,颔下微须更添威严。他按了按腰间鹿皮箭囊,靴底蹭去靴帮上的泥星。
二人足踏嵌着铜钉的皮靴,踩过落叶堆时发出“咯吱声响,直入武德殿而来。殿内完颜吴乞买正临窗批阅军报,案头铜鹤香炉里焚着漠北进贡的龙脑香,青烟袅袅上升,在晨光中勾出一道弯曲的轨迹。他见二人联袂求见,袍角上都沾着道上的泥星,知必是紧要军务,当下挥手命内侍撤去尚未动过的酥油茶,屏退左右,又将案上一卷奏报合了,露出压在其下的羊皮舆图。
“可是燕山那边有了动静?”完颜吴乞买声音不高,却带着久居上位的沉凝。他手指轻轻叩击着紫檀木书案。
“陛下,南朝背盟之罪,不可不讨!假若不先平定宋国,恐怕将成为后患。”完颜斡离不声如洪钟,先自开口。说至此处,他伸手按在腰间刀柄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张觉以平州降宋,南朝暗中招纳,藏匿不遣,此乃欺我大金无人么?”他话音未落,殿外西风骤紧,一片枫叶穿帘而入,恰落在他足前。
完颜粘罕缓缓展开一卷朱批狼藉的文书,烛火下可见“海上之盟”四字被朱砂圈得通红:“何止张觉一事?当年约好夹击大辽,南朝兵马屡战屡败,全赖我大金将士血战死战才得破辽,拿下燕云数州。他们竟想空手套白狼!”他说到“空手套白狼”时,指节重重敲在文书上,震得案头墨锭都滚了半分。
完颜吴乞买手指轻叩龙案,目光扫过二人风尘仆仆的面容,忽然抓起案头一封军报掷在地上:“你们且看!南朝道君皇帝近日又在艮岳造了座‘绛霄楼’,役使民夫十万,搜罗花石纲,弄得江南民不聊生!这样的朝廷,难道不该取而代之么?”军报落地时,那片桦叶的叶脉在纸下若隐若现,恰似地图上的江河纹路。
完颜斡离不踏前一步,靴底碾碎了那片枯叶,沉声道:“陛下明鉴!南朝看似繁华,实则内虚外溃,正如风中残烛。我大金铁骑若趁势南下,管教他江山易主,俯首称臣!”他话音刚落,殿外西风更紧,卷着落叶打在窗棂上,沙沙作响,恰似大军行进时的脚步声。
完颜粘罕抚须冷笑:“当年石敬瑭割燕云十六州与辽,南朝失了屏障,本就如裸身而立。如今我大金据有燕山天险,正该挥师南下——”他顿了顿,语气不屑,“教他们知道,女真马刀比南朝画笔锋利百倍!”说及“画笔”二字,他眼角余光扫过案头赵佶瘦金体拓片,那纸上的花鸟仿佛都在刀光下瑟缩。仿佛已看见汴梁城中那些舞文弄墨的君臣在铁蹄下颤抖。
殿内烛火明明灭灭,将三人身影映在殿壁上,忽大忽小,宛如鬼魅。完颜吴乞买凝视着殿外渐渐浓重的暮色,良久方道:“好!既然两位卿家都有此意,便着人去点集兵马。只是此事干系重大,须得谋定而后动。”他伸手取过案头的玉如意,却不慎将其碰落在地,“当啷”一声脆响,在寂静的殿中显得格外刺耳。
完颜斡离不与完颜粘罕见皇帝意已决,相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熊熊战意。二人躬身退出武德殿时,天边已升起一钩残月,清辉洒在会宁府的琉璃瓦上,映得甲叶寒光闪烁。完颜粘罕抬头望了望南天,低声道:“二太子,你看那月轮,可是像极了南朝的铜镜?只可惜,不久便要被我大金的马刀劈碎了。”
斡离不闻言大笑,笑声在空旷的宫道上回荡:“粘罕兄说得是!待我等取下汴梁,定要将南朝皇帝的御笔字画,都拿来垫了马蹄!”两人并辔而行,马蹄踏碎满地月光,也踏碎了千里之外南朝的霓裳太平幻梦。殿中烛火随风摇曳,猛地一暗,仿佛已预见了日后汴梁城破、二帝北狩的靖康惨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