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忽然起了风,卷着雨丝扑在云母窗上,将窗纸上的《瑞鹤图》吹得哗哗作响,赵佶猛地站起身,案头几张黄绢上还留着泪痕,此刻被风掀起,露出背面用瘦金体写的二字,墨色洇开,恰似两行歪歪扭扭的脚印。
传太子...他声音发颤,太子赵桓踏入殿中时,见父皇正对着一幅《千里江山图》出神,赵佶转过身,脸上强装镇定,眼角却跳个不停,
桓儿...他顿了顿,从案下取出一卷黄绫,展开时但见任命太子赵桓为开封牧几字写得歪歪扭扭,墨色深浅不一,显是运笔时手腕颤抖,如今国事艰难,你...你且替为父镇守京师。说这话时,他的目光瞟向殿后角门——那扇平时上锁的月洞门,此刻门闩已换成了轻巧的铜插销,门外廊下停着一顶八人抬的暖轿,轿夫的号衣都已备好,就藏在假山石后。
赵桓叩首接旨时,他眼角余光瞥见御座旁的紫檀木箱,箱盖半开着,里面没装古玩玉器,却叠着几件寻常百姓穿的青布衫,最上头放着一锭足色金元宝,元宝角上刻着南巡盘缠四字,显是早已备好。殿外风雨骤然大作,吹得檐角铁马叮叮当当乱响,那声音初时如胡笳悲鸣,渐而竟似金兵的铁蹄声,正从北而来,踏得琉璃瓦上的积雪簌簌滑落。
赵佶将玉玺盖在诏书上时,印泥竟透过黄绫渗了背面,二字的笔画间晕开一片暗红,恰似用鲜血画就的符咒。他忽然咳嗽起来,手帕掩口时,指缝间露出几点殷红——原是急火攻心,竟咳出了血。梁师成慌忙递过参汤,却见皇帝将那碗参汤推到赵桓面前,碗沿上还沾着他的唇印,汤水在碗中晃荡,映着殿内摇曳的烛火,宛如一汪晃动的血水。
赵佶猛地转头望去,恰好看见自己在铜镜中的倒影——那身影穿着龙袍,却佝偻着背,竟像是个准备越城而逃的夜行人。案头未燃尽的艾草香突然爆出个火星,溅在罪己诏的草稿上,将朕实不德四字烧出几个焦洞,那洞眼透过光来,在金砖上投下的影子,竟活像江南水乡的几个渡口,正泊着待发的逃船。
次日宣和殿的鎏金铜鹤香炉里,残香已化作灰白的冷灰,唯有炉底余温尚在,恰似这赵宋王朝表面上那层摇摇欲坠的体面。赵佶将一卷明黄诏书拍在紫檀御案上,诏书边角用苏绣金线绣着的云海腾龙纹,被他指节攥得变了形,倒像是几条溺水的游龙在拼命挣扎。指节叩处,案面镶嵌的螺钿龙纹竟簌簌剥落几片,露出底下暗褐色的木纹,殿外的雨不知何时已转作雪粒,打在云母窗上沙沙作响,宛如千万只虫豸在噬咬着窗纸,更似金兵的铁蹄正从燕山府一路踏破而来。
传旨:朕将巡幸两淮两浙,着户部尚书李梲为前站使,即刻率军驻守建康。赵佶说这话时,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御案边缘的螺钿镶嵌。
当值的翰林学士捧过玉玺时,见皇帝指尖发颤,那方天子之宝青玉印玺在他掌心抖个不停,印纽上盘着的螭龙雕刻,竟被他焐得沁出一层水珠,宛如龙身冒汗。印泥盒里的朱砂本是温热的,此刻却凝作暗红膏状,盖在诏书上时,二字的笔画间渗出丝丝水痕,与朱砂混在一处,竟像是用血水写成的敕令。殿角铜漏一声,那水滴落在接水的铜盘里,声音在寂静大殿中听来格外刺耳,恰似倒计时的鼓点。
殿外冷雨敲打着琉璃瓦,淅淅沥沥声中,忽听得廊下金瓜武士甲叶摩擦的轻响——户部尚书李梲已按旨整装备驾,他身上那领八重宝钿明光甲原是太府寺库藏的礼仪用甲,此刻肩甲接缝处却渗着汗渍,腰间悬的并非户部印信,而是一柄吞口嵌红宝石的雁翎刀,刀柄缠的杏黄丝绦被雨水浸得发沉。
李卿此去,须得在建康城朱雀航头备好三十艘楼船。赵佶的声音透过二十四重鲛绡帷帐传来,帷帐上绣的四海升平图案被烛火映得扭曲,仿佛水中晃动的鬼魅。他抬手时,腕上串着的十八子菩提子手串作响,那本是李师师所赠,此刻有三颗珠子竟被他攥得迸了裂纹。阶下李梲叩首时,额头触到金砖上一道暗纹。
官家,给事中吴敏忽然咳嗽一声,袍袖下的手却紧紧攥着笏板,象牙笏板边缘被他捏得发白,我朝祖制...皇子虽任开封牧,却无调兵之权...他话未说完,已见赵佶猛地抬手,将案头一只玉笔洗扫落在地。那笔洗原是用和田暖玉雕琢的南海鲛人,此刻摔作数瓣,玉屑飞溅。
满殿文武霎时鸦雀无声,唯有殿外风雪卷着檐角铁马,发出细碎而凌乱的叮咚声。中书侍郎王孝迪低头盯着自己的靴尖,枢密院事蔡攸将脸埋在笏板后,只觉后颈发凉,仿佛已看见东京百姓指着脊梁骨骂街的场景——那些百姓的面孔,竟与他府中被花石纲逼得家破人亡的佃户重叠在一处。
赵佶在御座上来回踱步,明黄罗袍的下摆扫过地面,将方才摔碎的玉屑踢得四处飞溅。他忽然停步,抓起案头一幅《江山万里图》轴,猛地扯断锦带,青绿山水的绢本在他手中裂作两半,露出背面用瘦金体写的南渡方略四字。那字迹被茶水洇过,字的三点水竟化作蜿蜒血痕,顺着绢本滴落在地,与玉笔洗的血渍连成一片,宛如一条从东京通往江南的逃亡之路。
都哑巴了?!他将半幅画轴砸在丹墀上,画中钱塘江潮的浪头恰好摔在蔡攸面前,浪花里点缀的金箔碎屑簌簌掉落,恰似王朝崩裂的金粉。然而群臣依旧垂首不语。
殿外的雪突然下得紧了,一片鹅毛大雪扑在窗纸上,将窗棂间糊着的《瑞鹤图》残片彻底打湿。那画上原本昂首天外的仙鹤,此刻被雪水浸得翅羽下垂,竟像是一群折翼的候鸟,正徒劳地望向南方。赵佶望着窗外白茫茫的一片,忽然觉得喉头发甜,手帕掩口时,指缝间又渗出几点血来。
檐角铁马在风雪中发出一阵杂乱的急响,恍若金鼓齐鸣。赵佶忽然惨笑一声,笑声在空旷大殿里回荡,惊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覆在他花白的发间,宛如瞬间落满了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