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和殿的铜鹤香炉里,龙涎香早已燃成冷灰,唯有炉底残存的几点火星,映着殿中缭绕的白汽——那是二十余位重臣呵出的寒气,在腊月廿三的风雪天里凝作雾霭,将殿内三十六根蟠龙金柱都裹得恍若冰雕。
保和殿的铜兽首门环上凝着层白霜,赵桓抬手叩门时,指尖刚触到冰冷的铜环,那门环竟一声自内而开——开门的内侍垂着眼皮,袍袖抖得像秋风中的枯叶,袖口金线绣的海水江崖纹被磨得发白,倒像是被惊涛骇浪拍散了纹样。殿内扑面而来的并非往日熏笼里的龙涎香,而是股混杂着艾草与药味的沉浊气息,熏得赵桓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跨进殿门时,靴底踩碎了门槛上的冰棱子,那碎裂声在死寂的大殿里听来格外刺耳。抬眼望去,紫檀雕花御榻上斜倚着皇帝赵佶,明黄罗袍松松垮在肩头,往日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须发竟乱如飞蓬,几缕白发垂在胸前,被榻前鎏金熏笼的火星映得明明灭灭,宛如寒夜里将熄的残烛。榻边立着的十二扇紫檀屏风,往日里嵌着的和田玉花鸟已被抠去多半,只余下几个空洞的凹槽,在烛火下像极了无数双窥视的眼睛。
儿臣...参见父皇。赵桓按捺着心头惊悸,撩袍跪倒时,膝盖触到金砖上一块冰凉的湿痕——那水迹形状古怪,恰似南方地图上的建康城轮廓,显是有人曾在此处泼洒过茶水。他叩首在地,余光却瞥见御榻前的龟鹤延年铜香炉里,燃的竟是寻常百姓家驱邪的艾草,青灰色的烟气缭绕上升,将赵佶脸上的皱纹熏得扭曲,竟像是无数条小虫在皮肉下蠕动。
起来吧。赵佶的声音沙哑得像破旧的风箱,赵桓刚直起身,便觉后颈一凉,原来殿中三十六盏羊角宫灯竟只点了六盏,余下的铜灯架在阴影里投下狰狞的光斑,将环绕榻前的群臣剪影映在殿柱上,恍若一圈森然肃立的黑白无常。
太宰白时中攥着笏板的指节发白,象牙笏板边缘被磨出了毛刺,正对着赵桓的眉心;枢密院事蔡攸垂着眼皮,袍袖下的手却反复摩挲着腰间金鱼袋,袋上缀着的翡翠坠子撞出细碎声响,在寂静中听来宛如丧钟;唯有新升任门下侍郎的吴敏,胸前补子上的仙鹤纹样被烛火映得发颤,恰似随时要振翅而飞的候鸟。
赵桓的目光扫过群臣腰间的玉带銙,竟发现多半人的玉带扣都松着半寸——怕是随时准备解带跑路的征兆。他忽然觉得喉头发紧,下意识去摸自己的玉带,却触到一片濡湿——原是方才叩拜时,额头冷汗滴在玉带上,将刻着江山永固的玉銙洇出了水痕。
桓儿...徽宗忽然咳嗽起来,手帕掩口时,指缝间漏出几点殷红,溅在明黄御袍的团龙纹上,恰好染在龙睛位置。赵桓眼睁睁看着那血珠在锦缎上晕开,宛如金龙泣血,心头猛地一跳,竟似预感到了什么。他这才注意到御榻旁的矮几上,除了一碗黑黢黢的汤药,还放着一方打开的玉玺印盒,盒中朱砂混着水汽凝成膏状,印泥表面赫然留着个清晰的指印,像是有人刚用力按过传国玉玺。
熏笼里的炭块突然爆出个火星,惊得赵桓浑身一震。父...父皇这是...赵桓的声音发颤,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腰间玉佩。那玉佩原是初生时父皇所赐,羊脂玉料上刻着国泰民安四字,此刻却被他攥得冰凉,玉纹里渗出的汗渍在烛火下泛着光,竟像是沁出了血。环绕榻前的群臣忽然齐刷刷地低下了头,笏板遮面,只露出靴底沾着的雪泥——那泥渍在金砖上晕开,竟汇成了一条从汴京通往江南的模糊水痕。
保和殿内的铜鹤熏笼突然爆出一声脆响,火星子溅在金砖上,惊得赵桓肩头一颤。便在此时,太师童贯抢上前来,玄色蟒袍袖口金线绣的饕餮纹涨得发亮,手里抖开的明黄御袍带起一阵风,将殿中烛火吹得齐齐西斜。那皇袍上用孔雀金线绣的五爪金龙在光影里翻腾,龙鳞反光刺得赵桓眯起眼,恍惚看见龙睛处的东珠正簌簌滚落,恰似自己将要夺眶的泪。
太子殿下,莫要辜负官家圣恩!少宰李邦彦尖着嗓子吆喝,三绺鼠须随话音颤个不停。他枯瘦如柴的手指勾着皇袍下摆,那团龙纹的龙尾扫过赵桓脸颊时,冰凉的绸缎竟让他打了个寒噤。赵桓只觉一股大力撞在肩头,明黄御袍已如乌云压顶般覆下,袍角绣着的海水江崖纹缠住他手腕,冰凉的丝线勒得皮肤生疼,倒像是被人捆上了枷锁。
不...不敢当!赵桓本就心虚,此刻只觉御袍重若千钧,压得他脊梁骨直发颤。他喉咙发紧,声音带着哭腔。
童贯见他推拒,眉毛一拧,手掌按在赵桓后心,那股子常年征战的狠劲直透衣料:国事危急,殿下岂可逆天而行?他话音未落,赵桓已如筛糠般抖起来,牙关撞得咯咯响,眼前阵阵发黑。恍惚间只看见御榻上的赵佶半睁着眼。
官家莫要推辞!李邦彦尖着嗓子喊,笏板磕在金砖上发出脆响。赵桓眼前一黑,只觉皇袍的下摆扫过地面,将方才摔碎的玉笔洗残片踢得四处飞溅,一片月牙形的玉屑弹起来,恰好落在他袖口——那玉料上刻着的万寿无疆已缺了字,像是不祥的预兆。
赵桓再也撑不住,双膝一软跪了下去。明黄皇袍的下摆铺在地上,像摊开的一张巨网,将他整个人罩在里面。眼泪砸在皇袍的团龙纹上,将金线绣的龙鳞洇得发亮,恍惚间竟似金龙在流泪。
父皇!儿臣不敢...不敢啊!赵桓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的声响惊得梁上灰雀扑棱棱乱飞。他这一磕力道极猛,头上紫金冠歪斜着滑到脑后,一根玉簪落地,在地上滚出老远,停在殿柱下那摊未干的水渍旁——那水迹形似建康城,此刻被玉簪划开,倒像是条裂开的逃亡路。
童贯和李邦彦扑上来按赵桓,蟒袍与紫袍的下摆扫过他脸颊,带出一股酸馊的汗味。赵桓拼命摇头,发髻散开的发丝扫过皇袍的滚边。
皇袍被赵桓甩到一旁时,发出的一声闷响。那领沉重的锦缎滑落在地,龙首正对着殿外的风雪,金线绣的龙睛在烛火下忽明忽暗,竟像是活了过来,正冷冷盯着他这个逃兵。赵桓膝行着往后退,后背撞在冰凉的殿柱上,抬头看见柱上盘旋的金龙浮雕——那龙爪缺了个趾头,是去年修缮时匠人偷工减料留下的,此刻在阴影里张牙舞爪,恰似殿外呼啸的北风。
官家!群臣忽然齐刷刷跪倒,笏板遮面的缝隙里,赵桓看见有人靴底沾着的雪水正滴在皇袍上,将奉天承运的绣字洇成深黄。他盯着那滩水迹发愣,忽然想起幼时在艮岳见过的流杯池,宫人曾说那水道是按天下水系所建,此刻皇袍上的水痕,竟与流杯池的纹路分毫不差,只是尽头不再是大海,而是一片模糊的江南烟水。
童贯粗喘着气上前,蟒袍玉带擦过地面的声音像条毒蛇游走。赵桓猛地抱住头,额头一下下磕在金砖上,撞得眼前直冒金星。每一次磕头,都能听见皇袍上的珍珠璎珞在地上打滚的声响,那声音越来越远,竟像是在为他数着王朝倒计时的鼓点。殿梁上突然落下片积尘,不偏不倚落在他散开的发间,恍惚间,他觉得自己不是在拒接皇位,而是在为这将倾的王朝,磕下最后几个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