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殿内烛火忽明忽暗,照得殿中梁柱上的金龙浮雕似欲破壁而出。群臣正自哗然间,太宰李邦彦颤巍巍出列,他因紧张而微微佝偻,朝御案拱手道:“官家,眼下我朝禁军久疏战阵,边将亦多有折损,若与金兵硬撼,恐如以卵击石。”他顿了顿,偷眼瞧了瞧金使离去的方向,声音更低了些:“依臣之见,三镇之地虽为屏障,然留得汴梁根基在,他日或可徐图恢复;金银财帛纵是苛重,亦可搜括民间暂度危局。若违逆金人意旨,城破之日,恐玉石俱焚啊……”说罢连连叩首,额角已碰着金砖。
他话音刚落,便有太宰白时中、门下侍郎徐处仁等数名大臣纷纷附和,皆是“兵微将寡”“暂求安稳”之辞。
殿中忽地响起一声沉雷般的怒喝:“此言差矣!”众人惊回首,却见尚书右丞李纲顶冠束带,大步出列,他须髯戟张,双目炯炯如炬,直瞪着李邦彦道:“李太宰此言,何异于开门揖盗!三镇乃河北藩篱,失三镇则黄河天险与敌共有,汴梁岂有宁日?金银之数甚巨,搜括百姓便是自毁根基,此等饮鸩止渴之计,如何使得!”
李纲转向御座,撩袍跪倒,声如金石:“官家!昔年澶渊之役,先帝亲征而退辽兵,今金兵虽悍,然我朝忠义之士遍地皆是。若陛下亲御城楼,激励将士,天下勤王之兵已至,何愁金兵不破?臣请领京畿兵马,死守汴梁,纵马革裹尸,亦不负祖宗社稷!”说罢重重叩首,额头竟隐隐见血。
两班官员顿时哗然。有的主和派捋须颔首,暗赞李邦彦识时务;有的主战派按剑怒目,纷纷握拳顿足,连呼“李公所言极是”,只觉李纲所言慷慨激昂,大快人心。靠窗处有老臣咳嗽着扶住廊柱,檐外残阳如血,恰好透过雕花窗棂,将李纲怒张的影子投在金砖上,宛如一尊铁铸的战神。
然赵桓望着御案上朱砂写就的条款,又想起金使拔刀时的凶戾,只觉后心发凉。他素知李纲忠勇,却更怕金兵破城之祸,迟疑半晌,手指竟不由自主地指向李邦彦,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李……李卿所言,亦是老成谋国之策。如今……如今先以和议为上,着令户部速筹金银,枢密院拟旨割让三镇,至于肃王替换康王之事……便依金人所请吧。”
“官家圣明!”李邦彦立刻躬身应诺,袍袖拂过之处,竟带起一缕若有若无的龙涎香气。李纲却“噔”地后退半步,铁胎靴底与金砖相撞,发出刺耳的声响。他望着御座上蜷起身子的帝王,嘴唇翕动数次,终是按捺不住,扑通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殿阶上:“官家!万万不可啊!割地求和,后世史书必书官家为……”
“够了!”赵桓猛地抬手,玉镇纸“啪”地砸在案上,墨汁溅湿了黄绢诏书,“着李邦彦即刻拟旨,遣使金营……”他的声音陡然低哑,后半句几乎淹没在殿外骤起的风声里,“……依议割地,以息兵戈。”
此言一出,李纲猛地抬头,眼中尽是难以置信的痛楚,他张口欲再谏,却见钦宗已闭上双眼,殿外雨声不知何时又密了起来,淅淅沥沥打在琉璃瓦上,混着李邦彦等人如释重负的喘息,与李纲重重的叹息声,将这大宋朝堂的黄昏,衬得如同水墨画中一滩化不开的浓墨,沉沉压在每一个心向故国的臣子心头。阶下百官垂首而立,烛火将他们的影子拉得歪斜扭曲,恰似此刻汴梁城中那股在主战与主和之间反复撕扯的国运。
李纲见赵桓已准了李邦彦的和议之策,无奈之下,大步跨至丹陛之下,腰间玉带撞在石阶上发出“当啷”声响。“官家!”他声如裂帛,震得檐角铜铃嗡嗡作响,“若遣使者入金营,臣愿往!”说罢撩袍便拜,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金砖上。
李纲额头磕在冰凉的丹陛上,青砖已被他叩出淡淡血痕,声音却依旧洪亮如钟:“纵是舌战群胡,亦要为三镇百姓争一线生机!”
御座上的赵桓手指绞着明黄帷帐的流苏,丝线在掌心勒出深痕。他望着阶下李纲铁铸般的背影,想起汴京保卫战时,此人登城督战,亲手擂鼓退敌的虎虎生威,心中一阵激荡。然转念又想到金使拔刀怒喝的凶状,李纲这等铁骨铮铮的性子,怕是一言不合便要与金人当庭争执,若惹得斡离不恼了,只怕和议不成,反要激起兵戈……
念及此,钦宗忙摆手道:“李卿忠心可嘉,只是……只是金营虎狼之地,需得善言辞、通权变之士前往。”他刻意避开李纲灼人的目光,转向同知枢密院卿李棁道:“李棁何在?”
那李棁素来胆小怕事,贪生怕死,闻言浑身一哆嗦,肥硕的身子晃了晃,才从班列里挪出来,袍袖拂过金砖时险些滑倒:“臣……臣在。”他偷眼瞥见李纲怒视的目光,吓得连忙低下头,肥胖的手指绞着腰间蹀躞带,玉銙都被捏得温热。
“李棁,”赵桓扬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朕着你为和议使,即刻收拾行装,随金使前往营中。切记……切记言辞恭顺,以息大金之怒。”他顿了顿,又从案头抓起一方羊脂玉印,“这‘和议亲征’印信你且带着,凡事……凡事可便宜行事。”
李棁“啊”地一声,胖脸瞬间涨成猪肝色,双腿一软便要跪倒:“官家!臣……臣驽钝不堪,恐负圣恩……”他话音未落,已被李邦彦从旁扯了扯衣袖。李邦彦低声斥道:“圣命难违,李大人还不谢恩?”
“官家!”李纲猛地抬头,额上血迹顺着鼻梁滑落,滴在蟒袍的团龙纹上,宛如新溅的血花,“李棁懦弱怕事,如何能当此重任?若遣此人,必为金人所轻,和议终将成亏啊!”
“够了!”赵桓猛地将玉印砸在案上,印泥飞溅到明黄诏书上,“李纲屡抗圣命,着即……”他话说一半,见李纲目眦欲裂的模样,终究软了心肠,只挥手道:“你且退下,此事朕意已决!”
李棁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听着赵桓点将,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全靠身后小吏搀扶才勉强站稳。他望着殿外狂风暴雨,想到金营中那些横眉立目的金兵,牙齿不禁“咯咯”打颤,连声道:“臣……臣领旨,定不负陛下重托……”那声音细若蚊蚋,混在殿外的风雨声里,直如风中残烛,随时都要熄灭。
李纲怔怔望着御座上蜷缩的帝王,又看看那缩头缩脑的李棁,只觉一股血气直冲头顶。他腰间佩剑的鲛鱼皮鞘被掌心汗水浸得发滑,指节捏得发白,终究是长叹一声。
李棁正颤巍巍接过印信,烛火映着他肥脸上的冷汗,与御案上未干的印泥相映,竟分不清哪一滴是恐惧,哪一滴是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