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栗提笔蘸了墨。墨汁在砚台里冻了层薄冰,他用笔杆刮了刮,墨香混着寒气钻进鼻腔,呛得他喉头发紧。窗外的风雪更响了,像是有无数金戈铁马在咆哮,又像是汴梁城里百姓的哭声,隔着厚厚的墙,呜呜咽咽地飘进来。
他悬笔在黄绫上空,笔尖的墨珠凝而不落,映着油灯的光,像颗沉甸甸的泪。
孙觌偷眼瞧他,见他睫毛上凝着的霜花簌簌落下,落在黄绫上,瞬间化成个小小的湿痕,便再也忍不住,嗫嚅道:“何大人,落笔吧……再迟,怕是……”
何栗手腕猛地一沉。
笔尖终于触到黄绫,墨汁晕开,像朵迅速绽放的黑花。
吴幵赶紧低下头,不敢再看,只听着笔尖划过黄绫的“沙沙”声,混着窗外风雪的呼啸,与远处金营传来的铁链碰撞声,搅在一起,像支钝刀子割肉的调子。
三人的影子在墙上晃得更厉害了。油灯的光忽明忽暗,照着那卷逐渐被墨字填满的黄绫,也照着三张各怀屈辱的脸——在这风雪飘摇的汴梁城里,他们的笔,正写下大宋最痛的一道伤疤。
靖康元年十二月二日,汴梁的风雪虽稍歇,却更显凛冽。铅灰色的天压得极低,残雪在冻土上结成冰壳,踩上去咯吱作响,像无数碎裂的骨头在呻吟。
金营辕门外,寒风卷着雪沫子打在宋兵的甲胄上,簌簌落满肩头。赵桓身披素色锦袍,袍角沾着昨日未化的雪渍,双手捧着那卷黄绫降表——正是昨日何栗在破屋中写就的那卷,此刻已被寒气浸得发硬,边角微微卷起,像块浸了血的裹尸布。他身后跟着十数名内侍,个个垂首敛目,靴底的冰碴子在地上拖出细碎的声响,衬得周遭愈发死寂。
“呈上来。”帐前金兵喝声如冰,手中长戟斜指地面,戟尖的寒光映着赵桓苍白的脸。
赵桓喉头滚动,双手竟止不住颤抖。那黄绫在他掌心打滑,他猛地攥紧,指节泛白如霜,指甲几乎要掐进绫缎里。昨日何栗落笔时的沙沙声仿佛出现在眼前,此刻这卷东西却重逾千斤,压得他腰杆都弯了几分。他躬着身子递过去,目光不敢看那金兵狰狞的脸,只盯着对方靴底沾着的黑泥——那泥里,许是混着汴梁百姓的血。
降表接过,又有金兵捧着地图上前,指着河东、河北两道,喝令赵桓画押。狼毫笔递到手中,比昨日何栗握的那支更冰,赵桓闭眼时,仿佛看见两道土地从大宋版图上被生生剜去,露出红肉淋漓的伤口。笔尖落处,朱砂印泥洇开,像滴在雪地里的血。
诸事既毕,金兵却未立刻放行。直到日头偏西,才见完颜粘罕帐中走出一骑,扬声道:“放宋帝还城。”
车驾碾过结了冰的土路,车轮碾冰的“咔嚓”声与金营外铁链拖地的哗啦声交织,像在敲打着赵桓的魂魄。车帘被寒风掀起一角,他瞥见道旁冻死的百姓尸体,被雪半掩着,一只枯手伸出雪堆,指节指向皇城方向。心口猛地一抽,他猛地拉下车帘,却拦不住那股子寒气,从脚底直窜上来,冻得五脏六腑都发疼。
到得南熏门,守城的宋兵见车驾归来,有的哭出声,有的跪伏在地,头不敢抬。赵桓刚踏下车辇,脚一软差点摔倒,内侍忙上前搀扶,却被他一把甩开。他望着宫墙那褪了色的琉璃瓦,在暮色里泛着惨淡的光,再也忍不住,双手猛地捂住脸,指缝间顿时滚下泪来。
“呜呜……宰相误我父子!”
哭声嘶哑,像被砂纸磨过的铜钟,在空旷的城门前荡开。泪珠子砸在冻硬的地上,瞬间凝成小小的冰粒。左右内侍吓得噤若寒蝉,只敢垂首看着自己靴尖,靴底的雪化了又冻,在地上洇出一个个湿痕,如同他们不敢流露的悲戚。
哭了半晌,赵桓猛地放下手,脸上泪痕交错,沾着尘土,更显狼狈。他踉跄着往宫里走,喉间滚出恶狠狠的声气:“开国库!”
国库的大门是两扇铁皮包着的橡木巨门,上着三道铜锁,锁芯早已生锈。金兵派来的监官在旁冷笑,宋兵用铁棍撬了半晌,才听得“哐当”一声巨响,锁舌崩裂,大门缓缓张开,一股尘封的霉味混着金银气涌出来,呛得人睁不开眼。
库里的金银本是堆到梁上的,此刻却已下去大半,只剩些零散的元宝和堆在角落的绸缎。内侍们搬着木箱,金属碰撞的脆响在空库里回荡,却透着说不出的凄凉。赵桓立在库门内,看着那些曾象征大宋富庶的财物被一箱箱抬出去,忽然厉声对左右道:“不够!去搜!”
旨意一下,如狼似虎的兵卒便扑向宗室府邸。荣王府的朱漆大门被一脚踹开,府中女眷的尖叫混着瓷器碎裂声传出来;蔡京府里,兵卒翻箱倒柜,连妆奁里的金钗都没放过,老夫人扑上来抢夺,被兵卒一把推倒,头撞在石阶上,血顺着花白的鬓角流下,在青砖上积成小小的血泊。
世家大族尚且如此,寺庙与民间更不必说。大相国寺的铜佛前,僧人眼睁睁看着信徒供奉的金箔被刮走,香炉里的香灰被踩得满地都是,住持合十垂首,念珠在指间转得飞快,喉咙里发出呜咽,却不敢多言。街巷里,官吏带着兵卒挨家挨户拍门,门板被拍得咚咚响,像催命的鼓点。有百姓藏起银钗,被搜出后当场打烂了手,哭喊声混着风雪,在汴梁城里滚来滚去。
而此时的何栗府邸,却另是一番景象。
府中明灯高悬,烛火映得窗纸通红。何栗穿着锦袍,正与几名同僚推杯换盏,案上摆满了熏肉、酥饼,酒壶里的暖酒冒着热气,香气混着脂粉气,压过了窗外的寒气。他举杯时,袍角沾着的酒渍晃了晃,昨日写降表时绷得死紧的指节,此刻握着玉杯,竟显得松弛了。
“诸位放心,”他饮尽杯中酒,抹了抹嘴角,声音带着几分酒意的洪亮,“降表已上,土地已割,金人一诺千金,讲和之事再无变故。”
座下有人附和,说些“何相公力挽狂澜”的话。何栗听得受用,又斟满一杯,眼风扫过窗外——那里风雪依旧,隐约有哭喊声飘进来,他却像没听见,只笑着举杯:“来,再饮一杯!往后啊,该是太平日子了。”
烛火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映着他鬓角尚未褪尽的霜痕,只是那霜痕下的神色,却没了昨日破屋里的挣扎,只剩一片被酒意泡软的麻木。
酒醉的何栗思绪飞回先前被困时的场景:金营的帐篷,原是给寻常兵卒住的,毛毡上满是破洞,寒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呜呜咽咽像鬼哭。帐中央支着盏油灯,灯芯比金营辕门外的草茎还细,昏黄的光裹着寒气,在帐壁上投下何栗孤零零的影子。
他仍穿着那件藏青官袍,只是袍角被帐篷里的冻土磨出了毛边,袖口沾着些说不清是雪渍还是泥污的痕迹。先前在汴梁破屋中攥紧黄绫的手,此刻正捏着半截秃笔——想来是从哪个被掳的文人行囊里寻来的,笔杆裂了道缝,用麻线草草缠了几圈,握在手里硌得指节生疼。
帐外传来金兵巡逻的脚步声,铁靴踏在冻硬的地上,作响,每一声都像敲在他心上。何栗往油灯前凑了凑,想借点暖意,却见灯芯爆出个火星,映得他鬓角的白发愈发分明。他喉头动了动,像是要咳,却又硬生生憋了回去,只伸手去够砚台。
砚台是块普通的青石,里面的墨汁冻了层薄冰。他呵了口热气在上面,白气刚散开就被帐内的寒风卷走,冰碴子却只化了星星点点。他也不急,就用那半截秃笔在冰上慢慢刮,刮得响,倒比帐外的风声还清晰些。
刮了半晌,总算有了些融开的墨汁。他提起笔,手腕却微微发颤——不是冻的,是心里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在翻涌。国家灭,二帝被扣的屈辱,此刻在这金营帐篷里,竟化成了些更沉的东西,像压在胸口的冻土,喘不过气来。
他低头看向铺在膝头的纸片,原是张金兵用过的草料账,背面还算干净,被他抚平了,边角却仍卷着,像只受了伤的鸟翅。笔尖蘸了墨,悬在纸上,半天没落下。
帐外的风忽然紧了,吹得帐篷一响,油灯的光猛地暗下去,差点灭了。何栗下意识地护住灯盏,待光重新亮起来,他望着帐壁上自己晃动的影子,忽然手腕一沉。
字先落,墨汁在糙纸上洇得有些散,像个没说完的叹息。他顿了顿,笔尖再动,字又续上,两个字并排着,像一对相望的眼睛,望穿了这帐篷,望回了汴梁的宫墙,望回了那些还没被风雪压垮的日子。
念念通前劫——写到字时,他指节猛地收紧,笔杆上的麻线勒进肉里,留下道红痕。墨汁在纸上凝了凝,才缓缓晕开,像滴在冻土上的血。
他停了停,侧耳听了听帐外,金兵的脚步声远了些。再落笔时,笔尖稳了些。依依返旧魂,这几个字写得轻,墨色也淡,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写完字的最后一笔,他忽然想起年少时在太学里,与同窗论及汉唐风骨,那时的笔锋何等酣畅,哪像此刻,连个字都写得这般滞涩。
油灯的光又暗了暗,灯油快尽了。何栗抬头望了眼帐顶的破洞,能看见外面铅灰色的天,像块巨大的石头压在头顶。他深吸口气,笔锋忽然转硬。
人生会有死——这五个字写得极快,墨色也重,几乎要将纸片戳破。写完字,他停了笔,目光落在那字上,像是在看自己的结局。帐外不知哪个金兵在唱蛮歌,调子粗野,混着风雪,刺得人耳朵疼。
最后一句,他写得极慢,仿佛每个笔画都耗尽了力气。遗恨满乾坤满字的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墨汁顺着纸边滴下去,落在膝头的官袍上,晕开个小小的黑点,像颗没掉下来的泪。
写完了,他将笔一搁,盯着那二十个字。纸片被他的手温烘得微微发潮,字迹在昏黄的灯光下忽明忽暗,像他此刻的心境。帐外的风还在吼,像是在应和那满乾坤的遗恨,又像是在嘲笑这纸上的悲戚。
何栗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底的波澜已平,只剩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他将那张纸小心翼翼地折好,塞进袍内贴身处,那里还有点体温,能让墨迹不至于再冻住。
帐外的脚步声又近了,铁靴踏地的声响,终究盖过了纸上那点未干的墨痕。
靖康二年正月八日,汴梁的残雪冻成了铁壳,脚踩上去脆响如裂帛。何栗披着件洗得发白的藏青官袍,袍角沾着的冰碴子随脚步簌簌掉落,像碎玉在地上打滚。他身后跟着两个吏员,都缩着脖子,棉帽檐上的霜花厚得能抖落半捧,一路踩着冻土往青城金营去,靴底碾过冰壳的“咯吱”声,混着风里隐约的金营号角,听得人心里发紧。
离金营辕门还有半里地,就被两名金兵拦住。那金兵披着重甲,甲片上的冰霜在日头下泛着冷光,手里长戟一横,戟尖离何栗咽喉不过三尺,粗声喝问:“南朝官儿,有何凭证?”
何栗从袖中摸出块铜牌,铜绿被冻得发乌,他递过去时,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是前日金兵“特许”他交涉的凭证,边缘被他摩挲得发亮。金兵接过看了眼,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唾沫落地瞬间凝成小冰粒,才瓮声瓮气地让开道:“粘罕元帅在大帐等着,进去吧。”
进了辕门,地上的冰壳里嵌着些发黑的东西,细看竟是碎布与骨头渣,想来是前些日子死难的宋兵遗骸。风从帐篷间钻过,卷起地上的雪沫子,打在何栗脸上,像小刀子割肉。他攥紧了袍角,想起前日在自家府邸宴饮时的暖酒,再看眼前这肃杀景象,喉间忽然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