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技术员住的小区是板式楼,一梯两户,七楼就701和702两套。夏晨来过几次,听梅技术员说过,701的业主常年在外地做生意,屋里基本没人,所以每到晚上,梅技术员总说有点怕。
林默这会儿上了七楼,701没人,那他找谁?
“他不会是来找梅技术员的吧?”夏晨低呼出声,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紧了紧,“一个锻钢的,怎么会认识她?”
她实在想不通。梅技术员是港口钢贸部的副主任,长得漂亮,性子活络,平日里打交道的都是些钢材老板、货运经理,对林默这种满身机油味的工匠,按说连眼角都不会扫一下。
可电梯明明停在七楼,林默进去了,总不能是来喝楼道里的自来水的。
夏晨咬了咬牙,推开车门。她从包里摸出个小巧的录音笔,这是跑新闻时备着的,带定向拾音功能。楼道里静悄悄的,声控灯在她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啪”地亮了,惨白的光打在702的门上。
她屏住呼吸,把录音笔的麦克风贴在门板上。起初只有模糊的说话声,像是在争执什么,接着突然传来梅技术员的叫声——不是哭喊,倒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带着点压抑的闷哼,一声接一声,在空荡的楼道里荡开。
夏晨的脸“腾”地红了。这声音……她在暗访城中村时听过类似的,那些廉价出租屋里,常有女人发出这样的动静。
“怎么会……”她捏着录音笔的手微微发颤,指腹都沁出了汗。梅技术员不是那种随便的人,上次在码头见面,谈起钢材走私案时眼睛都亮得像淬了钢,怎么会跟一个锻钢的……
里面的声音断断续续持续了快半小时才停。夏晨把录音笔揣回兜里,转身下楼时脚步都有些飘,高跟鞋踩在台阶上发出慌乱的响,像敲错了节奏的鼓点。
她坐进车里,半天没发动引擎。挡风玻璃映出七楼的窗户,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在底边漏出点暖黄的光。
“图什么呢?”夏晨扯了扯衣领,觉得脖子里全是汗,“他能给她什么?比得过那些钢材老板的回扣?”
正琢磨着,楼道门“吱呀”一声开了,林默走了出来。他没穿白天那件沾着钢屑的工装,换了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衫,袖口卷着,露出胳膊上那道快愈合的划伤,手里还提着那个工具箱,铁件碰撞发出哐当响。
夏晨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看着他把工具箱扔进一辆半旧的皮卡后斗里。那车看着至少跑了十年,轮胎上还沾着海泥,后斗里堆着些艾草和钢条,像是刚从码头回来。
“开这种破车……”夏晨撇了撇嘴,心里却更纳闷了。梅技术员车库里停着辆红色轿车,怎么看也跟这皮卡不搭。
林默发动皮卡,引擎吼了两声才平稳下来,尾气在路灯下散成白雾。夏晨看着他的车拐出小区,突然想起昨天在七海码头看到的场景——林默拿着钢锉在钢轨上划,火星子溅在他脸上,他眼睛都没眨一下。
“难道是因为他那手锻钢的本事?”夏晨摸出录音笔,按下播放键。梅技术员的叫声又响了起来,夹杂着林默低沉的说话声,隐约能听见“钢印”“除锈”之类的词。
她突然愣住了。除锈?难道刚才不是……
林默把皮卡停在旧钢厂门口时,陈霜正蹲在废钢堆前抽烟,火星在黑暗里一亮一灭,像只窥视的眼睛。
“回来了?”她弹了弹烟灰,烟蒂落在带毒的钢屑上,滋啦一声灭了,“梅技术员那钢印修好了?”
林默把工具箱往地上一扔,哐当响惊飞了梁上的夜鸟:“她哪是钢印坏了,是想让我给高局长儿子看腿。”他弯腰抓起块艾草,在手里揉碎了,“用蚀骨钢水的人,是她爸仓库的一个管事,叫老吴。”
陈霜猛地站起来,烟蒂从指间滑落:“你怎么知道?”
“梅技术员说的。”林默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苗窜起来,照亮他脸上的冷笑,“她爸仓库里的钢料,一半都掺了这东西,说是用来给非洲那边的矿井做支撑钢,其实是想让矿井早点塌,好赖掉尾款。”
陈霜没接话,转身往堂屋走,回来时手里拿着小雅留下的樟木盒:“刚才老张来电话,说雅趣钢艺接了个大单,迪雷公司的,五百万,要做一批特种钢构件,全款都打过来了。”
林默的手顿了顿,柴刀卡在松木里:“迪雷?他们不是做船舶配件的吗?怎么突然要特种钢?”
“谁知道。”陈霜把木盒往桌上一放,锁扣上的黄铜梅花在火光里泛着冷光,“老张说对方签合同的时候特别痛快,连钢样都没看,只问是不是雅趣钢艺做的。”
林默突然笑了,抓起钢印模子往铁块上按,滋啦一声,梅花印冒着白烟:“看来有人想给我们送钱。”他顿了顿,铁钳夹着发烫的铁块往冷水里扔,白雾腾起裹着他的脸,“明天去看看。”
第二天一早,林默刚把新锻的钢印装进工具箱,梅技术员的电话就打了进来,声音里带着点雀跃:“师父,广通大厦也找我们做钢构了,五百万,全款到账!”
林默挑眉:“又是没看钢样就签合同?”
“是啊。”梅技术员的声音发飘,“他们说只要是你锻的钢,就信得过。”
林默没说话,目光落在墙上的码头地图上,三号仓的位置被红笔圈了个圈,旁边写着“迪雷”“广通”两个名字。
陈霜端着艾草水从灶房出来,看见地图时愣了愣:“这两家,都是李总的下游公司。”
林默抓起钢印模子,在手里掂了掂:“有意思。”他往皮卡走去,工具箱在身后晃悠,铁件碰撞声在清晨的雾里荡开,“去看看他们要做什么样的钢构。”
迪雷公司在港口新区,办公楼是栋玻璃幕墙的新楼,门口摆着两尊不锈钢雕塑,像扭曲的钢条。林默提着工具箱进去时,前台小姑娘眼睛亮了亮:“是雅趣钢艺的林师傅吗?王总在楼上等你。”
电梯里镶着镜面,映出林默胳膊上的划伤,已经结了层薄痂,像块快愈合的钢疤。到了顶楼,王总从大班椅上站起来,满脸堆笑地伸手:“林师傅年轻有为啊,久仰。”
林默没握手,指了指桌上的图纸:“看看钢构要求。”
王总的手僵在半空,讪讪地收了回去:“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要这批钢构上都打上贵店的梅花印,越显眼越好。”
林默的目光落在图纸的角落,那里有个小小的标记,像朵没开的梅花——和樟木盒锁扣上的一模一样。
“可以。”他抓起笔在合同上签了字,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像钢刀割铁,“三天后来取货。”
走出迪雷公司时,梅技术员的电话又响了:“师父,广通大厦的王经理说,他们的钢构也要打梅花印,还说要亲眼看着你锻。”
林默抬头看了看天,乌云压得很低,像块生锈的铁板。他突然笑了,对着听筒说:“告诉他们,想看可以,带桶蚀骨钢水来,我现场给他们演示怎么除锈。”
挂了电话,他把皮卡往广通大厦开,后视镜里,迪雷公司的玻璃幕墙反射着惨白的光,像块巨大的钢镜,照出他身后跟着的两辆车——一辆黑色轿车,是夏晨的;另一辆红色的,开车的是小雅,藤编篮放在副驾上,里面的艾草露了出来,在风里晃。
皮卡拐过街角时,林默看见广通大厦门口站着个穿西装的男人,手里拿着个保温杯,正往这边看。是高局长。
他突然踩了脚油门,皮卡的引擎吼了一声,像头被惹恼的铁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