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泰大捷的消息如同海上的季风,一夜之间吹遍了沿海州县。
当幸存的百姓将城中积攒的咸鱼、米酒抬到军营前,当那些曾避战不出的邻县守军派人送来言辞闪烁的“贺信”时,每一个士兵都把胸膛挺得更高了些。
没过几日,斥候从截获的倭寇密信中带回一个词——“南军”。
信上那股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的劲儿,几乎要透出纸背。
阿海当着全军,故意捏着兰花指将信念完,末了嗤笑一声:“打不过,便只能在背地里嚼舌根!”
然而,与预想的愤慨不同,这个充满地域轻蔑的称呼,反倒让士兵们互相看了看,不知是谁先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南军?”周大锤擦拭着刀刃,咧嘴露出白牙,“咱们本就是喝南边海水长大的,叫南军,正对味儿!”
自此,“南军”之名不胫而走。它不再是倭寇的蔑称,反而成了这支军队彪悍团结的印记。
士兵们彼此招呼、冲锋呐喊时,心底默念的,便是那两个字——南军!
这名字里,有他们共同的风浪,也有让敌人胆寒的锋芒。
南军连克三城的捷报,犹如在沉闷的北冥战局中撕开了一道凛冽的口子。
那些曾被倭寇铁蹄践踏的城垣上,终于再次插上了“南军”的靛蓝战旗。经常有倭寇的哀鸣传到军中——“南兵悍不畏死,锋锐不可当!”
每每这个时候,南军士兵们的脊背挺的更直,敌人的哀鸣便是对自己最好的褒奖!
然而,台州海域的这点星火,并无力照亮整个北冥的沉沉黑夜。
在我们捷报频传的同时,其他州府的告急文书仍如雪片般飞至朝堂之上。
更令人扼腕的是,巡抚那道明确的指令始终如铁律般高悬:“各守疆界,不得擅离。”
我与都督对着疆域图沉默良久。我们都明白巡抚的深意:其一,南军乃他倾注心血栽培的利刃,不容在别处战场折损,守住基本盘方是上策。
其二,官场如棋盘,越界驰援即便出于公心,也易被解读为的手伸得过长,抢了同僚功劳,反惹来无尽非议。
海风穿过窗棂,吹动地图边缘微微卷起。我们看得见整个北冥在流血,手中的刀却只能挥向划定的一隅。
捷报在案头堆得越高,巡抚眉间的沟壑反而越深。
他亲手批复给我们的每一道指令,都像经过精心测算——既要让南军这把尖刀足够锋利,又绝不能让它划破官场那层微妙的窗户纸。
那夜他召都督入府,我随行在侧。巡抚抚着镇纸缓缓道:“居庸啊,你可知为何历代名将难得善终?”
他不等回答,自将一枚黑子按在棋盘边缘:“因为他们总想着‘王朝’的万里疆土,却忘了‘王权’只在方寸之间。”
烛花爆响的刹那,我看见都督攥紧了剑柄。
我们都听懂了——他何尝不知倭寇之患已燎原?可他更清楚,龙椅上那位要的首先是江山稳固,其次才是海晏河清。
若为荡平寇乱而让武将权柄过重,令各地巡抚相互猜忌,那才是动摇国本。
于是,那道“不得越界”的军令,实则是台州巡抚在千古难题前落下的注:他宁愿做割据一方的能臣,也绝不做满盘皆输的忠良。
走出巡抚衙门时,满城灯火都在海雾中晕染开来。
都督忽然在石阶上驻足:“阿星,你看这万家灯火——”
他的佩剑擦过青石栏杆,迸出几点火星,“我们守得住四百里的海岸线,却绕不过三寸棋盘上的规矩。”
我无言以对。巡抚的选择是对是错,这本就是一个无解之题,历史的尘埃落定之前,谁又能真正看清?
然而,战局却在悄然改变。
自那以后,倭寇活动的区域,多了一支百十人的游骑。
他们不着号衣,不树旌旗,如影随形地潜伏在倭寇往来的要道上。
他们从不攻城,只精准地伏击、骚扰,像一群专在暗夜捕猎的苍鹰,每一次俯冲,必见血光。
那日,我带着这支队伍刚潜回台州城内,征尘未洗,甲胄上还带着海风的咸腥与凝固的血迹。
都督沾满尘土的官靴便踏入了我院中。
他静立片刻,目光落在我正擦拭着、尚沾着点点暗红的手上,未及言语,先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
我们相顾无言,一切已尽在不言中。
我能看清他眼底深藏的关切与挥之不去的忧色,他亦能读懂我眉宇间的决然与未曾言说的一切。
我沉默片刻,率先打破了寂静:“都督放心,阿星所率之人,唯有战死之鬼,绝无被俘之兵。‘南军’二字,不会从我们任何一人口中吐出。”
他却摇了摇头,声音低沉而坚定:“阿星先生,我今日前来,唯有一个要求——无论何时何地,需以你自身性命为最优考量。这,是军令。”
我望着他,最终郑重颔首:“会的。”
有了都督那近乎默许的态度,我心中一块巨石仿佛骤然落地。行动之间,少了几分孤军奋战的悲壮,多了几分从容不迫的底气。
我不再于深夜密林间偷偷摸摸地操练这支奇兵,而是将他们带到了海边一处僻远的废弃盐场。
在这里,惊涛拍岸之声足以掩盖一切声响。
训练的内容,也从基础的搏杀,转向了更为精准、也更无情的“斩首”技艺。
海浪一遍遍冲刷着礁石,我立于其间,手持一根细长竹枝,点在稻草人偶的咽喉、心口、太阳穴。
“一击,只需一击。”
我的声音混在海风里,“倭寇头目多以勇悍聚众,斩其首脑,其众自溃。”
我亲自示范如何利用阴影与声响潜行,如何从背后捂住口鼻,以淬毒的短刃精准刺入颈椎缝隙。
那些曾用于救人的草药知识,如今被用来调配见血封喉的毒药,小心地涂抹在箭头与刃口。
我们的目标变得极其明确:不再与普通倭寇纠缠,专挑那些有声望、有影响力的头目下手。
周大锤提供的敌军情报被反复研读,每一个头目的样貌、习惯、活动规律,都需烂熟于心。
盐场之上,百余名沉默的战士,眼神日益锐利,动作愈发狠准。
他们不再是战场上冲锋的士兵,而是即将融入暗夜的利刺,只待时机,便要给敌人的心脏致命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