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南行的第七日,肆虐了数日的风雪终于显露疲态,天光从铅灰色的云层裂隙中艰难地挤出一线,照得遍地积雪泛起一片刺目的苍白。
萧云归一行人停在一片被冻结的黑松林边缘,寒气如无形的利刃,刮过每个人的脸颊。
连日奔波,所有人都已疲惫不堪,但青霄山就在南方百里之外,一股压抑的亢奋与近乡情怯般的紧张交织在稀薄的空气里。
光蚀犬低伏在雪地中,鼻尖喷出的热气瞬间凝成白霜,金色的瞳孔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仿佛在提防着风雪中潜藏的任何一丝恶意。
剑烬童则靠在一棵枯死的松树下,默默擦拭着一柄从寒鸦堡缴获的长剑,他稚嫩的脸上,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郁。
萧云归立于队伍最前方,目光越过皑皑雪原,望向那片被云雾笼罩的南方天际。
他的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归一剑柄上,那熟悉的冰冷触感,是他此刻唯一的慰藉。
师尊,我回来了。
他在心中默念,这一次,定要让那些背叛者血债血——
他的思绪被一声压抑的惊呼打断。
“噗通!”
灰奴儿毫无征兆地双膝跪地,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力气,竟不顾没过膝盖的深雪,将半边脸颊死死地贴在冰冷的雪层之上。
他的双目紧闭,耳朵微微抽动,那副模样,不像是在聆听风声,更像是在倾听大地深处传来的脉动。
“怎么了?”萧云归立刻转身,一步踏出,已至灰奴a儿身侧。
灰奴儿没有回答,他脸上的血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从健康的红润化为一种病态的惨白。
他的嘴唇哆嗦着,牙齿在不受控制地打颤,发出“咯咯”的轻响。
他那天赋异禀的听觉,此刻仿佛成了最残酷的刑具,正将某种远方的恐怖,一字不差地灌入他的脑海。
“是剑鸣……”终于,灰奴儿嘶哑地开口,声音微弱得几乎要被风声吹散,“从南方……从青霄山的方向传来!”
萧云归心中一紧,青霄有变?
“不对!这剑鸣不对!”灰奴儿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惊骇与迷茫,他死死地盯着萧云归,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鬼魅,“那剑意……那剑意像你!铺天盖地的恨意和杀气,高喊着复仇……可又不是你!它太……太纯粹了,纯粹得只剩下毁灭!”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向南方天际:“它在宣告……它在对整个南境宣告——‘我已归来,血债血偿’!”
萧云归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大小!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让他浑身的血液几乎冻结。
有人冒充他!
在他历经九死一生,即将抵达青霄山门的前一刻,一个冒牌货,竟然已经顶着他的名号,先一步抵达了那里!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惊雷,在他识海中轰然炸响。
那盘踞在神魂深处,一直静默的未来之身,在此刻缓缓睁开了双眼。
一道冰冷、不带任何感情的意念,如同幽灵般在他心底低语:“那是我……另一个我。若你未曾在寒鸦堡的死境中觉醒,若你没有勘破时砂的奥秘,我便会成为他。一个被仇恨彻底吞噬,只为复仇而存在的归来者。”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的剑烬童也发出一声惊叫,他手中的长剑“当啷”一声掉在雪地里,双眼圆睁,瞳孔中映出了一幅清晰无比的幻象。
那幻象,正是青霄山的山门!
巍峨的山门下,那块铭记着历代祖师功绩的“问道碑”,此刻已被染成了刺目的血色,变成了一座血碑。
一个身形与萧云归极为相似的黑衣人,正背对众人,孤身立于碑前。
他的手中,握着一柄寒光凛冽的长剑,剑形与归一剑几乎一模一样,但剑身上流转的,却是一种急功近利的暴虐剑意,是一柄伪制的神兵!
在那黑衣人身后,黑压压跪倒了一片青霄弟子与山下百姓。
他们高呼着“少山主神威”,眼中闪烁着狂热与崇拜。
而几位本该维持秩序的宗门长老,竟也站在一旁,神情复杂,最终却选择了默许。
幻象中,那黑衣人高举起手中的伪制归一剑,声音如寒冰般响彻云霄:“师尊之仇,青霄之恨,今日,我萧云归归来,当以叛逆之血,尽斩宵小!”
一场以“复仇”为名,实则将动摇整个青霄根基的血腥清洗,即将拉开序幕!
“不……”萧云归握住归一剑柄的手背上,青筋一根根暴起,虬结如龙,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嘎吱”的脆响。
一股比那冒牌货更加深沉、更加狂暴的怒火,从他心底轰然喷发。
那个人,不仅偷走了他的身份,偷走了他的仇恨,更要用他最珍视的“复仇”大义,去行毁灭之事!
“他要毁了青霄……用我的名字!”
萧云归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里压抑的怒火,几乎要将周围的冰雪都融化。
他可以容忍敌人用任何手段对付他,却绝不能容忍他们玷污师尊用生命守护的宗门,更不能容忍他们用他的名义,去屠戮那些或许无辜、或许被蒙蔽的同门!
就在这剑拔弩张,杀意沸腾的瞬间,一道清冷如雪,飘渺如烟的声音,从不远处的悬崖顶端悠悠传来。
“你要阻止他,就得先‘死’一次。”
众人骇然抬头,只见一名身披雪白裘衣,手持一柄白骨为柄、寒冰为刃的雪铲的女子,不知何时已悄然现身,静立于高崖之巅。
她仿佛与这片天地间的风雪融为一体,若非她开口,竟无人能察觉到她的存在。
雪葬师!
她那双淡漠的眸子越过众人,径直落在萧云归身上,准确地说,是落在他那介于虚实之间的身躯上。
“未归者若要归来,必先埋名。”雪葬师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你已半入轮回,身躯虚化,正是最好的‘棺椁’。不如让我替你‘埋’了这一身虚名——从此世上再无归来的少山主萧云归,只有一个无名无姓的‘归剑者’。”
一直安静的光蚀犬突然发出一声低吼,金色的瞳孔死死盯着那冒牌货所在的方向,声音充满了某种古老的法则意味:“虚者当埋,真者当现!”
萧云归猛地抬起头,望向那片被冒牌货的剑意搅得风云变色的南方。
风雪在他眼前飞舞,恍惚间,他仿佛又看到了师尊在临终前,以身殉道,将自身剑灵与魂魄尽数封入归一剑中的悲壮身影。
师尊的牺牲,是为了守护,不是为了毁灭。
他的复仇,是为了清算罪孽,拨乱反正,而不是掀起一场新的浩劫。
那个冒牌货,那个“未来之我”,已经走上了绝路。
他不能再走同一条路。
他不能以“萧云归”的身份去对抗另一个“萧云归”,那只会让青霄陷入更大的混乱与撕裂。
想通此节,萧云归脸上那紧绷的怒火与杀意,竟如潮水般退去。
他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决绝,一丝释然,还有一丝洞悉一切的冰冷。
“铿!”
一声清鸣,归一剑被他从腰间拔出,随即毫不犹豫地狠狠插入身前的雪地之中。
剑身没入大半,只留下剑柄与一截剑锷在风中微微颤动。
他转头,看向一脸惶恐与不解的灰奴儿,平静地说道:“传个消息出去。若有人问起我……就说,萧云归力战不支,已死于寒鸦堡。”
一言既出,灰奴儿和剑烬童同时愣住。
不等他们反应,萧云归已然转身,面向高崖之上的雪葬师,目光坚定如铁:“埋我,但不立名。”
雪葬师淡漠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赞许。
她点了点头,手中雪铲轻轻一扬,崖顶的积雪便如一道白色的瀑布般倾泻而下。
铲落,雪扬,一座没有墓碑、没有姓名的无字新坟,在这片荒芜的雪原上悄然成形。
就在新坟堆起的一刹那,异变陡生!
插在地上的归一剑发出一声高亢的剑鸣,剑胎儿自剑中飞旋而出。
它不再是之前那懵懂的孩童模样,而是化作一道道精纯至极的银色髓光,如拥有生命的血液般,瞬间环绕住萧云归的周身。
萧云归盘膝坐于新坟之前,左手掐印,右手并指点在眉心那枚若隐若现的时砂核之上。
他以蕴含着时间法则的至宝,强行镇压住自己不断虚化的身躯,口中低声诵念起《斩我经》的最终篇章。
“斩形我,断执我,灭真我……归无我!”
每一个字吐出,他身上的气息便寂灭一分。
当最后一个“我”字落下,他的识海世界轰然炸裂!
那一直盘踞在神魂深处的未来之身,竟在这一刻挣脱了束缚,一步踏出神魂,与现实中的他并肩而立。
一个身躯凝实,一个身影虚幻,两道身影,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在这一刻却不再对立,不再对抗。
他们的目光交汇,同时开口,声音重叠在一起,化作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宣告,响彻在这片寂静的天地间:
“我不是他,他不是我——我们是‘斩我’之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风雪骤停,天地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一道半透明的身影从新坟前缓缓站起,踏雪南行。
他的步伐不快,却每一步都仿佛跨越了空间的阻碍。
在他身后,那座刚刚堆起的无字坟茔,正被重新飘落的雪花迅速掩埋,不过片刻,便与这茫茫雪原融为一体,仿佛从未有人在此停留,也从未有过任何埋葬。
萧云归的身影,在风雪中渐行渐远,他已彻底脱离了凡俗的形体,化作一道介于存在与虚无之间的意念。
识海之中,那个曾经代表着未来的“他”依旧盘坐如初,却已不再是独立的个体,而是与现世之我神魂交融,不分彼此。
归一剑中,剑胎儿发出一声清越的轻鸣,一道意念传入他的心中:“主人,此去非归,是斩。”
与此同时,远在无人知晓的极渊深处,一只沉睡了千年的井鸦猛然振翅。
它从黑暗中飞出,精准地衔走了一粒自虚空中跌落的时砂,漆黑的羽翼划破长空,竟在现实世界留下一道极淡、极细,完全不属于此刻的时间裂痕——
那裂痕的彼端,仿佛有一双眼睛,正从遥远的未来,回望着此刻雪原上那个孤独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