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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叔公是镇上最后一个掐指能算阴命的人,据说他年轻时在武当山脚下跟一个老道士学过几年,回来后就成了这方圆几十里唯一的“阴司账房”。

他不算命数,不算财运,只算一样——死人在下面过得宽不宽裕。

谁家办完白事,头七过了,心里还惦念着,就会提上两瓶酒、一条烟,或者封个红包,悄悄来找七叔公。

七叔公住在镇子最西头,一间傍着老槐树的青砖瓦房里,常年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陈年香火和旧纸张混合的味道。

他会让来人报上死者的名讳、生辰八字和咽气的时辰,然后便闭上眼,枯瘦的手指在膝盖上飞快地掐动,嘴唇无声地翕合。

片刻后,他会睁开眼,浑浊的眼珠里看不出情绪,只淡淡说一个数。

“下面打点,还缺三万四千‘阴功’。”

“宽裕,还剩一万二千‘阴功’。”

“不富不穷,刚够糊口。”

得了数的人,有的松了口气,有的愁容满面,但无一例外,都会按照七叔公的指点,去买来相应的金箔银箔,或者请和尚道士做一场小法事,把算出来的“阴功”数额补上或存下。

久而久之,七叔公的话,在这片土地上,比官府的文书还管用。

没人敢质疑,因为据说早年有几个不信邪的,没按他算的数目给先人烧纸,家里没多久就接连出事,不是破财就是人病。

于是,“七叔公算阴债,一分不能差”的说法,就彻底立住了。

这年腊月,刚过完小年,天气阴寒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压得人喘不过气。

镇上的富户赵德茂找上了七叔公的门。

赵德茂的老爹一个月前刚过世,风光大葬,纸人纸马、金山银山烧了无数。

但赵德茂心里不踏实,他老爹生前吝啬,跟人锱铢必较,他怕老爷子在下面改不了性子,得罪了阴差,受苦。

七叔公像往常一样,听赵德茂报上名讳八字,闭上眼掐算起来。

只是这一次,他掐算的时间格外长,眉头也渐渐锁紧,枯瘦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赵德茂在一旁看着,心里七上八下。

足足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七叔公才猛地睁开眼,额头上竟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盯着赵德茂,眼神复杂,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赵老爷子……在下面,欠下了一笔巨债。”

“多少?”赵德茂心里一沉。

七叔公深吸一口气,吐出一个数字:

“九十九万八千……阴功。”

“什么?!”

赵德茂差点从凳子上跳起来,

“这……这怎么可能?!我爹生前就算再……也不至于欠下这么多啊!”

九十九万八千阴功!这得买多少金箔银箔才够?

就算把他赵家如今的家产变卖大半,也凑不出这个数来烧啊!

七叔公摇了摇头,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我反复掐算三遍,绝不会错。此乃‘孽债台’之数,非寻常开销。赵老爷子生前……怕是做了些……损了极大阴德的事情,如今被下面清算,连本带利。”

赵德茂脸色煞白,他爹生前放印子钱逼得人家破人亡,强占田地气死邻舍老翁……这些事,他并非全然不知。

如今被七叔公点破“孽债”,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天灵盖。

“七叔公……这……这可如何是好?您得救救我们赵家啊!”赵德茂几乎要跪下来。

七叔公沉默良久,才疲惫地挥挥手:

“法子……不是没有。但能否奏效,就看天意了。你需准备三牲九礼,最高的香烛,最厚的金箔,选子时三刻,在老爷子坟前连烧三夜。我会在远处为你念《度人经》化解。若能烧满这个数,或可抵消一部分孽债,平息阴司怒火。若不能……”

他没有说下去,但眼神里的意味让赵德茂不寒而栗。

赵德茂失魂落魄地走了,开始变卖家产,疯狂地购置祭品。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全镇,人人都咋舌于那惊人的数额,同时也对七叔公更加敬畏——连这等隐秘的“孽债”都能算清,七叔公怕是真通着阴司呢!

然而,就在赵德茂开始烧第一夜纸钱的晚上,七叔公病倒了。

病得来势汹汹,高烧不退,嘴里胡话不断,反复念叨着“算不尽……账不对……来了……他们来了……”,

“利息……还有利息……”。

家里人请了郎中,吃了药,却不见好转。

七叔公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眼神里满是恐惧,死死攥着儿子的手,断断续续地说:“……赵家的账……我……我可能算错了……漏了……漏了最重要的……那‘孽债’的利息……是活的……它在长……”

儿子听得毛骨悚然,想问清楚,七叔公却又陷入谵妄,浑身发抖,指着空无一物的墙角尖叫:“别过来!你们的账自己去算!别找我!滚开!”

到了第三天夜里,赵德茂还在他爹坟前烧着那仿佛永远也烧不完的金箔,镇子西头七叔公的家里,却传来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

等家人闻声冲进那间昏暗的屋子时,只见七叔公直接挺地倒在冰冷的地上,眼睛瞪得溜圆,瞳孔里凝固着无法言说的极致恐惧。

他的右手食指血肉模糊,像是拼命在坚硬的地砖上划拉着什么。

家人忍着悲痛和寒意,凑近了看,才辨认出那是几个歪歪扭扭、沾着血污的字:

“孽债利滚利”

“活人算不清”

七叔公死了。

不是病死的,郎中后来验看,说是胆裂而亡,活活吓死的。

就在七叔公咽气的同一个时辰,赵家祖坟那边也出了事。

赵德茂正烧着纸,忽然平地刮起一阵诡异的旋风,卷着燃烧的金箔灰烬漫天乱飞,火星子点着了旁边干燥的荒草,火势瞬间蔓延开来,竟把赵家祖坟的墓碑和供桌都烧得一片狼藉。

赵德茂被人拖出来时,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眼神直勾勾的,嘴里反复念叨:“完了……全完了……爹在下面发脾气了……”

七叔公的死状和那血字留言,赵家祖坟的诡异火灾,两件事叠加在一起,在小镇上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原来,连七叔公这样能掐会算的“阴司账房”,都有算不清、甚至不敢算的账!

那“孽债利滚利”,难道真的连阴司都掌控不了?

曾经门庭若市的青砖瓦房,彻底冷落下来,再无人敢来问阴债之事。

那棵老槐树在风中摇晃着光秃秃的枝桠,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世人对幽冥之事那点可怜的计算和揣测。

而关于七叔公的死,镇上悄悄流传起另一种说法。

有人说,那晚从七叔公屋里弥漫出的,不止是恐惧,还有一股若有若无、陈年旧账簿发霉的味道。

也有人说,七叔公算了一辈子阴债,或许早就在不知不觉中,欠下了另一本更庞大、更恐怖的账,如今,不过是债主上门,一并清算了。

真相如何,无人知晓。

只知道自那以后,镇上的人祭奠先人,依旧会烧纸,却再也不去深究那纸钱到了下面,究竟够不够花,债又究竟还得清还不清了。

毕竟,活人哪里算得清死人的账呢?尤其是那带着血淋淋利息的——孽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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