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高,市声透过窗棂隐隐传来,当铺内却依旧保持着子夜般的静谧。
胡离清理着多宝阁上的浮尘,苏挽在净瓶中小憩,沈晦与玄夜的气息如同古井无波。
就在这片安宁之中,当铺临街的那扇窗户外,常年悬挂的一串用于驱邪避凶的古铜风铃,忽然无风自动。
它并非清脆鸣响,而是发出一种低沉、哀婉、如泣如诉的呜咽之声。
铃舌仿佛被无形之物缠绕、拖拽,每一次晃动都异常艰难,带起令人心头发酸的震颤。
呜咽声持续着,空气中渐渐弥漫开一股极其复杂的气息。
那气息中,有西湖烟雨的湿润,有中药的苦涩清芬,有雄黄酒的凛冽辛辣,更深处,却纠缠着一股撕裂般的痛楚、千年道行被压于塔下的沉重绝望、以及一种…跨越生死轮回也无法磨灭的、至深至切的眷恋与遗憾。
这气息并非妖气,也非仙气,更非鬼气,而是一种…旷世情劫留下的、刻骨铭心的伤痕。
吱呀——
当铺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一道素白如雪、身形窈窕却透着无尽哀愁的女子身影,悄无声息地步入当铺。她周身笼罩在一层淡淡的、如同江南烟雨般的朦胧水汽中,面容看不真切,唯有一双含愁带怨、似悲似喜的明眸,清澈见底,却又仿佛沉淀了千年的时光与泪水。
她怀中,似乎小心翼翼地虚捧着什么无形之物,动作轻柔得如同呵护着世间最珍贵的瑰宝。
她的到来,没有阴森,没有恐怖,只有一种令人心碎的悲伤与温柔。
“官人…”她未看向任何人,只是垂眸望着怀中虚空,声音柔婉凄楚,带着一丝非人的空灵,仿佛从很远很远的时光彼岸传来,“…你看,我们…又回到这杭州城了…西湖的水,还是那么绿…断桥的柳,还是那么柔…”
她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着那“无形之物”喃喃诉说,时而甜蜜,时而哀泣。
胡离的狐耳耷拉下来,眼中流露出同情。苏挽在净瓶中发出细微的共鸣,仿佛感受到了那巨大的哀伤。
我静静看着这位不速之客。心渊鉴微光流转,映照出她的来历——
? 她并非白素贞的本体。 白蛇真身仍在雷峰塔下镇压,或已功德圆满,飞升仙界?结局众说纷纭。
? 她也并非普通的残魂或执念。 她是那场惊天动地、旷古烁今的情劫本身,所留下的一道极其强烈的情感印记!是千年修行、一见钟情、夫妻恩爱、水漫金山、生死离别、塔下苦守…所有极致情感混合后,凝聚而成的一个徘徊于西湖与雷峰塔之间的、不散的“梦”。
? 她怀中虚捧的,是她记忆中、也是无数世人传说中,那个温厚善良、悬壶济世却又怯懦胆小、最终成为悲剧导火索的许仙(许汉文)的虚影。那是她永远无法放下的牵挂。
她典当的,是这永世无法圆满的“情劫”之苦与无尽的等待之痛。她所求的,或许并非解脱(她不愿忘),也非重逢(或许已不可能),而是…一个答案?或是一个…了结?让这持续了千年的悲伤之梦,有一个终点。
“此处是执念当铺。”我缓缓开口,声音尽量不惊扰她的沉浸,“夫人有何心愿未了?”
白衣女子(白娘子的情劫印记)缓缓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向我,又仿佛透过我,看向了更遥远的过去:“…心愿?我的心愿…从来都很小…只想与官人…开一间药铺,悬壶济世,平安终老…为何…为何就那么难呢?”泪水如断线珍珠,滑过她虚幻的脸颊。
“是因为我…是妖吗?是因为我…触犯天条吗?可我…从未害过人…我只想…好好爱一个人…”她的声音哽咽,充满了千年的委屈与不解。
“情之所至,超越种族,本无过错。”我平静道,“然世事无常,因果交织,非一己之力可扭转。劫数如此,非你之过,亦非他之过。”
“那为何…独独罚我?塔下千年…思念千年…苦的…为何是我?”她问出了那个纠缠了千年的问题,声音颤抖。
“非是罚你,亦是渡你。”我看向她怀中那无形的虚影,“或许,亦是在渡他。红尘劫难,皆是修行。痴缠与放下,执着与超脱,皆在一念之间。”
白衣女子怔住了,低头看着怀中“许仙”,喃喃道:“…放下?超脱?…可…可我放不下…我舍不得…没有他,这千年道行,这仙途长生,于我…有何意义?我情愿…永远在这梦里…”
她的执念,如此之深,如此之纯,早已与她的存在本身融为一体。
我沉默片刻。这情劫印记,并非邪物,无需“剪除”。她的存在本身,就是那段传奇的一部分,是西湖烟雨永不散去的一抹伤情色彩。
“或许,你无需典当任何东西。”我轻声道,“你的‘梦’,你的‘痛’,你的‘等待’,本身已是答案。它们存在于无数人的传唱与记忆中,已成为一种‘永恒’。这或许,便是你们的故事,最终的归宿。”
白衣女子闻言,再次低头,看着怀中虚影,良久,脸上露出一抹凄美到极致、却也释然到极致的笑容,那笑容中,仿佛看破了千年的劫数。
“…是啊…梦也好,痛也好…至少…还记得…还能念着…”她轻轻呢喃,身影开始逐渐变淡,化为更加缥缈的烟雨,“…谢谢…点醒…”
她最后深深望了一眼怀中“许仙”,身影彻底消散,融入当铺的空气之中,只留下一地湿润的水汽,与一声若有若无的、解脱般的叹息。
那串古铜风铃,也停止了呜咽,安静下来。
她并未典当任何东西,也未换取任何东西。她只是来问了一个问题,然后,或许是自己想通了,或许是接受了这永恒的遗憾,最终选择了散去这道印记,让那场情劫,真正地归于传说。
胡离揉了揉发红的眼睛:“…真好…又真不好…”
苏挽小声道:“…白娘娘…再见…”
我默然站立。柜台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枚洁白无瑕、带着晨露的花瓣**,散发着淡淡的、忧伤的香气。
那是她留下的唯一痕迹。
或许,对于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而言,最终的“典当”,便是放手让它成为永恒的传说,而非永无止境的痛苦执念。
我轻轻拾起那枚花瓣,将其放入一本空白的账册中,合上。
封面上,无字,唯有墨迹晕染,如同一幅江南烟雨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