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缘大队的春天,是被饥饿的牙齿硬生生啃出来的。
不是燕子衔泥呢喃唤醒的。
不是东风拂面温柔吹开的。
是几百张干裂的嘴唇在黑夜里咂摸空碗的细微声响。
是孩子们抓着母亲干瘪乳房发出的无助呜咽。
是汉子们蜷在草堆里吞咽口水的咕咚声——这些细碎而磨人的声响。
像一群饿极了的蚂蚁,顺着土墙缝隙悄悄爬行,沿着枯竭的田埂缓缓滚动。
终于把冻土啃出了第一道希望的裂纹。
南三河早已成了一条僵死的长蛇。
河床裂开无数巴掌宽的口子,最深的能塞进半条胳膊,边缘卷起焦黑的土皮,像被野狗啃剩的骨头。
太阳一晒,那些裂纹就发出咔吧咔吧的响声,仿佛大地在疼痛中磨着牙。
最后一点水汽早在去年深秋就被抽干了,连河底的螺蛳壳都裂成了碎片,白花花地铺着,像撒了一地的碎瓷片。
河西的村落无精打采地趴在枯黄的芦苇荡里,像一群瘦骨嶙峋的狗。
土坯墙被晒得褪了色,露出里面的麦秸,风一吹就簌簌地往下掉渣。
多数人家的烟囱已经三天没冒过炊烟了,窗纸破了窟窿,露出黑洞洞的窗棂,像是失明的眼睛。
庞世贵那张被羞愧和茫然侵蚀得千疮百孔的脸,终于从大队部的门槛后彻底消失了。
他缩回贫协代表的身份时,脊梁是弯的,脚步是飘的,像一片被虫蛀空的枯叶,风一吹就贴地翻滚。
他把福缘大队这片焦灼的烂摊子——几百张被饥饿折磨得发青的脸庞,几十亩龟裂得能塞进拳头的土地,还有仓库里那口能照出人影的空粮缸——一股脑儿推给了王太原和于泽英。
王太原是在姬家集街上长大的,骨子里带着集市人特有的精明:
眼睛像秤星,能掂量出一分钱的轻重;
手脚像算盘珠,拨得快,落得稳。
他那张方脸被日头晒成了酱色,颧骨上嵌着两团常年风吹日晒的红晕,像贴了两块晒干的枣皮。
于泽英的根扎在小姬庄旁边的泥土里,跟姬忠楜一家在同一个生产队刨了十几年食。
她脸上总带着风霜刻出的坚韧,眼角的皱纹像田埂上的裂纹,深,却齐整。
从妇女主任的位置上走上来时,袖口还沾着各家灶台上的灰烬——有麦秸烧的白灰,有玉米芯烧的黄灰,还混着点锅底的黑灰,像一幅生活的拼贴画。
新官上任,没有半点红绸子裹着的喜气。
王太原蹲在姬家那被灶烟熏得油黑的土墙根下,脊梁弯得像张拉满的弓,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墙皮上的烟渍。
于泽英坐在虞玉兰那张吱呀作响的破竹椅上,竹片硌得屁股生疼,她却一动不动,眼睛盯着地上爬过的一只蚂蚁——那蚂蚁扛着粒比自己大两倍的草籽,爬三步退半步,执拗得让人心头发酸。
空气里飘着菜滩糠的酸腐气,像发馊的泔水,钻鼻子,刺喉咙。
还有股若有若无的药味,是大女儿巧女的风湿膏药熬出的苦香,混着二女儿永英心脏病药渣的涩味,缠绕在一起,成了贫穷独有的味道——闻着让人心慌,却又不得不使劲闻,因为这味道里,好歹还有点的气息。
日子……难熬啊。
虞玉兰佝偻着腰,背脊弯得像座被积雪压垮的小桥,每块骨头都在咯吱作响。
她说话时,下巴几乎要抵着胸口,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干涩得像两片枯叶在搓磨。
我这把老骨头,喘口气都像拉破风箱,呼哧呼哧的……那些不会办事的人,把好好的政策念走了样!
共产党救过我的命,当年我肺痨咳得快断气,是解放军卫生队的大夫守着我三天三夜,把我从鬼门关抢回来的!
这恩情……我老婆子记到骨头缝里!
饿死、累死,怨不得旁人,就怨那些不会办事的人,把好事办成了闹心的事!
昊文兰坐在婆婆旁边的小板凳上,怀里抱着不满两岁的永海。
永海瘦得像只脱了毛的小猫,胳膊腿细得能数清骨头,可一双眼睛亮得惊人,黑葡萄似的,正睁得圆圆地看着娘的脸。
昊文兰自己早已瘦脱了形,曾经红润饱满的脸颊凹陷下去。
像被谁用手挖了两个坑,颧骨支棱着。
像两片晒干的瓦片,衬得那双杏眼愈发的大,里面盛着的不是往日的清亮。
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像积了雨水的老井,风一吹,全是涟漪。
自打接连生了几个孩子,又在这饥荒年月里苦熬,她的身子早被掏空了。
去年在田埂上接连三次晕倒,不省人事,像截断了线的稻草人。
大夫来瞧,捏着她的手腕子半天,最后摇摇头说:
是饿出来的眩晕症,身子油尽灯枯,就剩点火星子在跳了。
此刻她没说话,一只手无意识地拍着怀里的永海,手掌瘦得能看见青色的血管,像老树根盘在手上。
姬忠楜闷头坐在门槛上,手里捏着根枯草茎,手指关节粗得像老树根,被岁月磨得发亮。
生活的重担像盘石磨,一头压着老的,一头压着小的,中间压着他,磨盘转一圈,就往肉里嵌一分,往骨头缝里钻一寸。
他听见媳妇昊文兰夜里翻来覆去的叹息,听见她对着空米缸嘟囔:
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
可这年月,米缸空得能跑老鼠,肚肠空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再巧的媳妇,又能算计出什么?
这念头像条小虫,白天躲在心里,夜里就爬出来啃噬他的五脏六腑。
然而,在绝望的泥沼里,昊文兰那颗被苦难磨得异常坚韧的心,硬是抽出了希望的绿芽。
她开始挨家挨户地串门,脚步轻得像片叶子,怕惊着人家家里正在哭闹的孩子。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像深水里的石头,沉,却稳。
她敲开妯娌、邻里、小姑子们紧闭的门——那些门,有的是用破木板钉的,有的是用芦苇编的,都关得死死的,像怕被外面的饥饿抢了去。
东涧那边……
她压低了声音,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光,像浸在水里的星子。
河干了,湖缩了,可东涧那片老荡子,水没干透!底下……埋着活路!
野藕!
她吐出这两个字时,声音有些发颤,像吐出块烧红的炭,烫得自己舌尖发麻。
还有野菱角、芡实、蒲根!那是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给咱留的救命粮!
起初,只有几个胆子大些、家里实在断了炊的姑嫂,半信半疑地跟着她。
天刚蒙蒙亮,天边还挂着颗残星,像块蒙了灰的碎银子,她们就踩着露水出发了。
露水打湿了裤脚,凉飕飕地往骨头缝里钻。
她们像一群沉默的影子,贴着田埂走,悄悄溜进东涧那片看似死气沉沉的水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