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那番如同淬火般的话语,短暂地灼热了陈立冬冰封的心。然而,当那股激荡的情绪退潮后,留下的并非是坚实的土地,而是更加泥泞和危险的沼泽。主动去回忆,意味着他要再次主动潜入那片他本能逃避的、充斥着背叛、暴力和死亡气息的记忆深渊。
尝试是笨拙而痛苦的。
在周警官再次前来,用她那惯有的、令人放松的温和语气引导他时,陈立冬没有再激烈地抗拒或崩溃。他闭着眼,眉头紧锁,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像是在与无形的巨浪搏斗。
“阿杰……他好像……特别在意他的手机……”陈立冬的声音断断续续,如同信号不良的收音机,“不是平时用的那个……是另一个……旧的,黑色的……他偶尔会拿出来看一眼……很快又收起来……”
“什么样的旧手机?品牌?有什么特征吗?”周警官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笔尖在笔记本上划过的速度微微加快。
“看不清……牌子……好像……边角有点掉漆……”陈立冬努力地挖掘着,那片记忆区域模糊不清,且伴随着强烈的负面情绪——那是阿杰对他颐指气使的时刻,是他在酒吧里疲于奔命却收入微薄的屈辱感。“有一次……我差点撞到他……他正在看那个手机……脸色……很凶地瞪了我……”
这似乎是一个无用的碎片。旧手机?掉漆?这能说明什么?陈立冬感到一阵无力,他觉得自己的努力如同用竹篮打水,徒劳无功。
周警官却并未流露出失望,她鼓励道:“很好,任何细节都可能有用。手机是一个重要的信息终端,如果他特别使用另一部手机,很可能用于特定联系。你再想想,关于那个黑色皮包,除了重量,还有别的感觉吗?比如,里面东西的形状?晃动的声音?”
陈立冬再次沉入回忆。那个夜晚,酒吧后巷昏暗的灯光,阿杰接电话时不耐烦的神情,递过来的那个沉甸甸的黑色皮包……他努力放大感官的记忆。皮包的皮质似乎有些硬,不是柔软的皮革,提手的地方有点勒手……
“好像……里面……不是纸……”他艰难地捕捉着那一闪而过的感觉,“有点……方方正正的……硬物……像是……盒子?……不对……好像……还有……轻微的……哗啦声……很细微……”
“硬物?盒子?哗啦声?”周警官重复着,像是在拼凑一幅残缺的拼图,“像是什么东西在滚动?或者碰撞?”
“不知道……说不清……”陈立冬感到太阳穴一阵刺痛,他猛地睁开眼,呼吸有些急促,“我只能……想到这些……”
“已经很有用了,立冬。”周警官合上本子,语气带着真诚的肯定,“你提供的每一个碎片,都在帮助我们更清晰地勾勒出他们的行为模式。阿杰可能用一部不常用的手机接收指令,那个皮包里传递的,可能不光是账本,还有类似U盘、硬盘,甚至……小型存储卡之类的东西。这些都很关键。”
关键吗?陈立冬茫然地看着周警官。他无法将这些零碎的、模糊的感觉,与“关键”二字联系起来。他只觉得疲惫,一种从灵魂深处蔓延出来的、无法缓解的疲惫。
然而,就在他配合警方,试图从记忆的泥潭中挣扎出一点有价值的东西时,黑暗中的胁迫,也以另一种更精准、更恶毒的方式,再次降临。
这一次,不再是窗外的刮擦声,也不再是护士刻意的触碰或门口的烟盒警告。
那天下午,陈立冬服过药后,昏沉地半睡半醒。病房里的电视机通常是不开的,但那天,守夜的民警似乎想调节一下过于压抑的气氛,或者自己也想分散一下注意力,便打开了电视,将音量调得很低。
电视里正在播放一档本地的民生新闻节目。起初是些寻常的社会新闻,车祸、纠纷、政策解读。陈立冬迷迷糊糊地听着,并未在意。
直到一则关于“关爱农村空巢老人”的专题报道出现。
画面一开始,是熟悉的乡村景象,低矮的房屋,蜿蜒的土路。陈立冬的心莫名一紧。当镜头推进,记者走进一个院落,采访一位坐在院子里搓玉米的老人时,陈立冬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虽然画面做了部分模糊处理,虽然老人始终低着头,很少正面看镜头,但陈立冬怎么可能认不出来?!那是他的母亲!那个他日夜担忧、被警方秘密保护起来的母亲!
镜头里的母亲,看上去更加苍老、憔悴了。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机械地搓着玉米粒,面对记者的询问,声音低哑,话语凌乱,反复念叨着:“我没事……挺好的……冬子也好……他在外头干活,忙……”
记者还在说着什么“社会关怀”、“邻里互助”之类的话,但陈立冬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他死死地盯着屏幕,浑身冰冷,如同坠入万丈冰窟!
他们找到了她!他们不仅找到了她,还用这种方式,将她的影像,送到了他的病房里!这绝不是巧合!这档节目,这个时间段,这个报道!这是精心策划的示威!是在用最直观的方式告诉他:看,你母亲就在我们眼前。所谓的保护,在我们眼里形同虚设。我们可以轻易地接近她,将她展现在你面前。她的生死,只在你的一念之间。
“关掉!关掉它!”陈立冬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发出一声嘶哑的、如同野兽般的嚎叫。他双目赤红,指着电视屏幕,身体因极致的恐惧和愤怒而剧烈颤抖。
守夜的民警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拿起遥控器关闭了电视。病房里瞬间陷入死寂。
“怎么了?”民警紧张地问。
陈立冬却无法回答。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伤口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但他浑然不觉。他只觉得眼前发黑,耳边嗡嗡作响,母亲那憔悴、无助的身影,和记者那看似关切实则冰冷的语调,在他脑海里反复回荡。
他们赢了。这一次无声的胁迫,比任何直接的恐吓都更具杀伤力。
刚刚被李明点燃的那一点点求生的星火,在这盆冰冷残酷的现实之水浇灌下,瞬间熄灭,只剩下缕缕绝望的青烟。
他缓缓地瘫软下去,蜷缩起来,将脸深深埋进被子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呜咽。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坚持,在这一刻都显得如此可笑,如此徒劳。
他还能怎么办?他还能相信谁?
警方所谓的“最高级别保护”,在对方无孔不入的渗透和精准的打击面前,就像一个脆弱的笑话。他感觉自己就像被困在透明玻璃箱里的虫子,外面的人可以清晰地看到他所有的挣扎,并且随时可以伸进一根手指,将他碾碎。
接下来的半天一夜,陈立冬再次回到了之前那种封闭、绝望的状态,甚至更糟。他拒绝再与周警官进行任何形式的沟通,对所有问题都报以死寂般的沉默。送来的食物和水,他看也不看。他只是睁着眼睛,空洞地望着某个方向,或者紧闭双眼,仿佛要将自己与这个残酷的世界彻底隔绝。
李明闻讯赶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他查看了那则新闻的播出记录,联系了负责保护陈立冬母亲的同事。反馈回来的消息是,确实有一家地方电视台的栏目组以“关爱空巢老人”为由到村里采访,过程看似正常,并未发现可疑人员接近。对方手段之高明,时机拿捏之精准,令人不寒而栗。
“他们在向我们展示肌肉。”李明对下属们说,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也在彻底摧毁陈立冬的心理防线。”
看着病床上那个仿佛失去所有生气的躯壳,李明知道,情况已经到了最危急的关头。陈立冬这艘破船,在经历了接连不断的惊涛骇浪后,终于到了解体的边缘。如果再不采取决定性的行动,不仅线索会断,这个年轻人,也可能彻底毁在这里。
必须在沉没之前,抛下救生索,或者……找到一个可以暂时停靠的港湾。但在这茫茫的黑暗之海上,救生索在哪里?港湾又在哪里?
夜色深沉,病房内的空气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陈立冬的沉默,比任何哭喊都更让人感到不安。一场关乎生死和正义的博弈,进入了最残酷、最黑暗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