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枭的效率远超苏白的想象。
距离他转身离开，还不到半个小时。
书房里那台代表着这个时代最高科技水平的终端机，发出一阵轻微的“嗡嗡”声，屏幕上原本流动的绿色数据流瞬间静止。
接着，一份被标记为“绝密”的红色文件框弹了出来。
他回来了。
苏白放下手中已经微凉的茶杯，起身走向书房。
陆枭就站在终端机旁，他换下了一身作训服，只穿着一件黑色的薄毛衣，勾勒出宽阔的肩膀和劲瘦的腰身。
他没有回头，但整个人的气息，却因为苏白的靠近而柔和了几分。
“档案调出来了。”他的声音低沉，在安静的书房里，带起一丝不易察明的情绪。
以他的权限，在整个基地的数据库里，调阅一个普通联络员的档案，本该是易如反掌。
可这份档案的调阅过程，却触发了三道高级别的加密防火墙。
这本身，就已经说明了问题。
苏白走到他身边，目光落在那方寸大小的屏幕上。
陆枭没有动，只是很自然地往旁边站了一步，将主操作位让给了她，自己则站在她的身后，像一座沉默的山，为她隔绝了所有的外界干扰。
苏白伸出手指，开始一页一页地翻阅那份档案。
这是一份堪称完美的履历。
林敏，女，二十二岁。
籍贯，江南省，安和镇。
家庭成分清白，父母是镇上小学的模范教师，家族三代都是根正苗红。社会关系更是简单到了一目了然的地步，除了师长同学，几乎没有多余的社会往来。
她从小就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
成绩优异，思想端正，一路跳级，十八岁就以江南省理科状元的身份，考入了国防科技大学，主修的是最尖端的数据加密与信息安全专业。
档案里，甚至附上了她从小到大的所有照片。
从一个扎着羊角辫，穿着花布裙子，在老槐树下笑得一脸天真的小女孩。
到一个戴着红领巾，站在领奖台上，眼神里带着一丝青涩与骄傲的少女。
再到大学毕业时，穿着学士服，与同学并肩站在校门口，清秀文静的模样。
每一张照片，每一个时间节点，都与她的年龄和经历完美对应，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破绽。
档案的附件里，还有十几份访谈记录。
她的父母，小学老师，中学同学，大学辅导员……
所有人的评价都惊人地一致：聪明、懂事、有礼貌，虽然性格内向了点，不爱说话，但心地善良，待人真诚。
苏白看得心头发冷。
太完美了。
完美得就像一台精密的计算机，按照最优算法，生成的一份标准答案。
一个真实的人，怎么可能没有一点瑕疵？怎么可能在所有人的口中，都只有毫无差别的赞美？
这份档案，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破绽。
它的存在，不是为了证明林敏的清白，而是为了让所有审查它的人，在看到这份完美履历时，放弃任何深入调查的想法。
任何一个审查人员，看到这样一份无懈可击的档案，都会下意识地认为，这绝对不可能有问题。
苏白继续向下翻动页面，陆枭就安静地站在她身后，高大的身躯微微前倾，下颌几乎要碰到她的发顶。
他的目光和她一样，落在屏幕上，却又似乎不仅仅在看那些冰冷的数据。
他能感受到她身体的细微变化，从一开始的平静，到后来的逐渐紧绷。
当苏白的目光，最终落在那份档案的籍贯一栏——“江南省，安和镇”这几个字上时，她的手指，停住了。
就是这里。
苏白缓缓闭上了眼睛。
一瞬间，外界所有的声音、光线、乃至陆枭身上传来的温度，都潮水般退去。
她的意识沉入一片无垠的黑暗。
紧接着，一张由无数蓝色光点构成的，覆盖了整个星球的巨大水系网络图，在她的脑海中瞬间展开！
那是地球上所有的海洋、河流、湖泊、乃至深藏于地下的暗河……
她的精神力像一根无形的指针，在这张浩瀚的地图上飞速掠过，最终，精准地钉在了华夏版图东南角，那个名叫“安和”的小镇上。
“轰——”
仿佛跨越了时空的阻隔，小镇上的一切，都以一种信息流的方式，涌入她的感知。
她“听”到了镇上那条穿城而过的安和河，河水潺潺流动的声音。
她“听”到了清晨的河边，洗衣妇人们用木棒捶打衣服的“砰砰”声，以及她们嘴里谈论的东家长西家短。
她“听”到青石板铺就的老街上，孩童们追逐打闹的嬉笑声，车轮压过石板的“咕噜”声。
她的感知顺着河水向上，甚至“看”到了档案中林敏家那栋青砖黛瓦的二层小楼，和院子里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
一切，都和档案里的照片对得上。
分毫不差。
但是……
苏白的意识，继续向着小镇的更深处，向着更久远的时间维度沉去。
她“听”到了河水的记忆。
她“听”到了那些埋藏在河床淤泥之下，属于几十年前的，无数人的哀嚎与哭喊。
苏白猛地睁开了眼睛！
眼底不再是之前的冰冷，而是一种勘破真相后的，锐利如刀的光芒。
“陆枭。”
她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
“嗯？”陆枭低低应了一声，他感觉到怀里的身躯不再紧绷，而是换上了一种蓄势待发的，如同猎豹般的姿态。
苏白没有立刻说出她的发现，而是伸出纤细的手指，点在了屏幕上一张照片上。
那是林敏大概四五岁时拍的，照片的背景，就是安和镇那条穿城而过的小河。
照片里的女孩穿着新裙子，扎着小辫子，笑得天真烂漫。
“你觉得这张照片怎么样？”苏白问。
陆枭的目光落在照片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是一个军人，一个习惯了从蛛丝马迹中寻找线索的指挥官。
他看不出照片本身有什么问题，但他能读懂苏白语气里的深意。
“很正常的一张生活照。”他沉声回答，“构图，光线，人物的表情，都没有问题。”
“是的，没有问题。”
苏白轻声重复了一遍，然后缓缓转过头，仰起脸看着他。
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像两颗被黑夜洗过的星辰，直直地望进陆枭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问题在于，这张照片，根本就不应该存在。”
陆枭的瞳孔，猛地一缩。
只听苏白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这个镇子，二十二年前，也就是林敏出生的那一年，发过一场建国以来最大的洪水。”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陆枭的心上。
“洪水淹没了整个镇子，几乎冲毁了所有房屋。我刚才‘听’到这条河的记忆，那一年，镇上所有三十岁以下，体质稍弱的孩子、少年，都没能活下来。”
苏白的手指，再次点向屏幕上那个笑容灿烂的女孩。
“一个刚出生不久的，体质本就孱弱的婴儿，是怎么在那场毁灭性的洪灾里活下来的？
她的档案里，她的父母老师同学的访谈里，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提到过那场几乎毁灭了整个镇子的灾难？”
“因为……”
苏白顿了顿，嘴边逸出一声极轻的，带着无尽嘲讽的冷笑。
“因为给她伪造这份档案的人，能力很强，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
“他只想着如何去‘创造’一段完美无瑕的人生，却忘了，真正的人生，是由无数苦难、意外和不完美组成的。”
“这份档案是假的，这个安和镇土生土长的林敏，也是假的。”
书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终端机屏幕上散发出的幽幽绿光，映照着两人脸上同样凝重的表情。
陆枭看着苏白，巨大的震惊之后，是更为深沉的后怕与怒意。
一个身份完全伪造的间谍，一个行走的“超级计算机”，就潜伏在他们这座共和国最核心的堡垒之内！
他甚至不敢想象，如果不是苏白，这个“完美”的林敏，还会潜伏多久，会造成多大的破坏！
陆枭猛地伸出手，却不是去关掉终端，而是紧紧地，握住了苏白放在操作台上的手。
她的手有些凉。
他用自己温热干燥的大掌，将她的小手整个包裹起来，声音因为极致的压抑而显得有些沙哑。
“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