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死一般的寂静。
林枫甚至能听到听筒里传来的、被电流放大了的粗重喘息声，像一头困在笼中的野兽，正烦躁地踱步。每一声呼吸，都带着压抑的怒火和浓重的困惑。
帮忙？
点睛？
王大炮握着电话的手，青筋暴起。他几乎要以为这是林枫对他新一轮的羞辱。今天早上，他像个小丑一样，被人当众扒光了脸面，现在这个始作俑者，却打电话过来，要他去给那块让他颜面扫地的石头“点睛”？
这是什么道理？这是把他王大炮当成什么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泥瓦匠？还是一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讥讽的话已经涌到了嘴边，几乎要喷薄而出，可他硬生生给咽了回去。因为林枫的语气太平静了，平静得没有一丝一毫的炫耀或施舍，就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一种理所当然的需求。
“林书记，你这玩笑开得有点大了吧。”王大炮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又干又硬，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我王大炮是个粗人，不懂什么点睛不点睛的。那石头是你们石嘴村的宝贝，我可不敢碰，碰坏了，我担待不起。”
“王村长，我没开玩笑。”林枫的声音依旧平稳，“石嘴村的汉子们，能凭着一股子愣劲儿，一夜之间把这石头的雏形砸出来。这叫力气，也叫精神。但精神不能当饭吃，力气也代替不了手艺。”
他顿了顿，给了王大炮消化的时间。
“这只鲲鹏，以后就立在这里，代表的是整个石河镇的脸面，不是石嘴村一家的。既然是脸面，就不能是张麻子脸。我打听过，全镇三十多个村，论起手上雕刻的功夫，没人比得过您。您年轻时做的那些八仙桌、雕花窗，现在还有人家当宝贝供着。这活儿，除了您，我想不出第二个人能干，也信不过第二个人。”
电话那头，喘息声停了。
王大炮愣住了。
他已经很多年没听人提过他“木匠”的身份了。自从当上村长，整日里在酒桌、牌桌和田间地头打滚，手上的老茧越来越厚，心也跟着越来越糙。他几乎都忘了，自己曾经也是个靠手艺吃饭的人，曾经也为自己凿出的一个完美榫卯、刻出的一片生动祥云而沾沾自喜过。
林枫的话，像一把小刷子，轻轻扫去了他心头蒙着的一层厚厚的灰。那层灰下面，是他早已生疏，却从未真正忘却的、属于一个手艺人的骄傲。
可骄傲归骄傲，现实是现实。今天早上那口气，他还没顺下来。
“呵，给我戴高帽子？”王大炮的语气松动了些，但依旧带着刺，“林书记，咱俩明人不说暗话，今天这梁子算是结下了。你现在让我去帮你干活，你觉得合适吗？我去了，我们上林村的脸往哪儿搁？人家会说我王大炮没骨气，前脚被人打了脸，后脚就上赶着去给人当牛做马。”
“不合适，所以不能白干。”林枫立刻接上了话，仿佛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王村长，这不是我私人请你帮忙，是镇里，是咱们石河镇未来的旅游开发项目，正式聘请您作为首席石雕工艺师。”
首席……石雕工艺师？
王大炮的脑子有点懵。他这辈子当过木匠，当过村长，还从没听过这么气派的头衔。
“这活儿，按咱们县里最高的匠人标准算工钱，一天都不能少。您带几个徒弟过去，工钱一样照付。这是技术活，不是出苦力，镇上得出这份钱，也必须出。”
林枫的话，像一颗颗精准的石子，投进了王大炮的心湖。
面子、里子、骨气、实惠……他纠结的每一个点，林枫都给他安排得明明白白。
这不是去“帮忙”，是去“受聘”。
不是“低头”，是“技术指导”。
不是“当牛做马”，是“拿工钱干活”。
他王大炮还是那个王大炮，但他不再是斗败了的村长，而是一个被镇里领导亲自请出山的老匠人。
这台阶，给得太高，也太稳了。
“而且，”林枫的声音透过听筒，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等这鲲鹏石雕琢完成，我们会在旁边立一块功德碑。碑上会刻上所有参与者的名字。石嘴村出力的汉子们名字都会在上面，而在碑的最顶上，‘总设计师’和‘首席工匠’那一栏，只会刻一个名字。”
林枫一字一顿地说道：“上林村，王大炮。”
电话那头，彻底没了声音。
王大炮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有无数只蜜蜂在飞。他眼前浮现出一幅画面：许多年后，游客们围在那只巨大的石鸟旁，指着旁边的石碑，念着最上面的那个名字——王大炮。他的孙子，他孙子的孙子，都能挺着胸膛告诉别人，这石河镇最气派的玩意儿，最画龙点睛的那一笔，是咱老祖宗亲手刻上去的。
那是什么样的风光？
他今天丢掉的那点面子，跟这流芳百世的荣耀比起来，算个屁？
他那颗在官场和人情里泡得又硬又滑的心，在这一刻，被一种久违的、滚烫的东西击中了。
“我……我考虑考虑。”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那么尖锐。
“好，我等您消息。不过王村长，丑话说在前面，”林枫的语气忽然严肃起来，“这活儿，我只等您一天。您要是不来，我就是从县里、市里请专家，也得把这事办了。到时候，这功劳和名声，可就跟咱们石河镇没关系了。”
这是催促，也是最后的激将。
“知道了！”王大炮几乎是吼出了这两个字，然后“啪”地一声挂了电话。
林枫听着手机里的忙音，嘴角微微翘起。他低头看向系统面板，只见代表着王大炮的那个光点，颜色正在发生剧烈的变化。
【叮！关键人物：王大炮（上林村村长），民心值由【-65，怨恨\/耻辱】提升至【-15，动摇\/权衡】！】
虽然还是负数，但那浓得化不开的怨毒之色，已经褪去了大半，变成了摇摆不定的灰褐色。
成了。
林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合石河镇的第一步，也是最难的一步，算是迈出去了。
……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石嘴村的村口，一夜酣睡后的汉子们正围着镇里送来的大锅，喝着热气腾腾的白米粥，就着咸菜，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一种朴素的满足感。昨夜的疲惫还挂在眉梢，但眼神里，却多了一股以前从未有过的光彩。
陈老蔫正拿着个大喇叭，安排人手去清理现场，为后续的施工做准备。
就在这时，村口的山路上，传来了一阵“突突突”的马达声。
一辆破旧的三轮摩托车，后面拉着一个板车，正吃力地爬上最后的坡道。车上，坐着几个精壮的汉子，板车上则盖着一块厚厚的油布，鼓鼓囊囊的，不知装了些什么。
开车的人，正是王大炮。
他换下了一身干部模样的夹克，穿了件满是油渍的蓝色工装，脸上没有了昨日的窘迫，也没有了往日的张扬，只剩下一股子匠人特有的专注和严肃。
三轮车在鲲鹏石前停下。王大炮跳下车，一言不发，径直走到石鸟前。他没有理会周围投来的惊奇目光，只是伸出粗糙的手，在那石头上反复摩挲，从鸟头摸到翅膀，再到鸟爪，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在给一匹烈马相骨。
跟来的上林村村民，也利索地跳下车，掀开油布。
“嘶——”
周围的石嘴村村民，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板车上，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套工具。大大小小的锤子、凿子、刻刀、磨石……一应俱全，每一件都擦得锃亮，泛着金属的冷光。那股子专业劲儿，是他们这些抡大锤的门外汉，一辈子都没见过的。
王大炮围着石鸟转了足足三圈，时不时停下来，用手指比划一下，嘴里念念有词。
陈老蔫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赶紧迎上去，脸上堆着有些尴尬的笑：“王……王村长，您这是……”
王大炮停下脚步，回头瞥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身后那群好奇的村民，眉头一皱。
“都杵在这儿干嘛？看大戏呢？”他嗓门依旧洪亮，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霸道，“都让开！别挡着光！”
石嘴村的汉子们被他吼得一愣，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王大炮不再理会他们，转身对林枫的方向扬了扬下巴。此时，林枫也刚刚从村委会的临时住处走出来。
“林书记。”王大炮的称呼很正式，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王村长，你来了。”林枫平静地看着他。
王大炮没接这话，他指着面前巨大的石鸟，像个挑剔的工头，毫不客气地开口了。
“这活儿，我接了。”
“不过，我得把话说在前头。”他伸出两根粗壮的手指，“第一，干活的时候，我说了算。谁敢瞎掺和、瞎指挥，别怪我王大炮翻脸不认人。”
“第二，”他的目光扫过石鸟粗糙的翅膀和笨拙的鸟身，摇了摇头，“光点个睛，有个屁用？这鸟，从头到脚，没一处是对的。翅膀上的羽毛呢？没羽毛它飞得起来？肚子上的线条呢？这么个傻大粗的玩意儿，哪里像鲲鹏，我看倒像只得了肥胖症的土鸡！”
他的一番话，说得在场的石嘴村村民个个面红耳赤，却又无从反驳。
王大炮从板车上拿起一把尺子，又拿起一把小号的石工锤，在手里掂了掂，最后把目光重新锁定在林枫脸上，眼神里透出一股压抑不住的匠人式的兴奋和执拗。
“这活儿要干，就得从头到尾，给我彻彻底底地翻一遍工！”
“你，敢不敢让我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