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褪尽,晨光熹微。
整个七皇子府,却比往日任何一个清晨都要安静。洒扫庭院的下人,脚步放得极轻,连扫帚划过青石板地的声音,都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什么。偶有相遇,也只是飞快地交换一个眼神,随即各自埋头,那眼神里,有惊惧,有揣测,更有种风雨欲来的惶然。
清秋院,却是一片安然。
柳惊鸿起得很早,昨夜几乎未眠,精神却不见半分萎靡。她正在院中的石桌旁,用一柄小巧的银剪,修剪一盆新送来的兰花。她的动作专注而优雅,仿佛昨夜那场不见硝烟的战争,不过是剪去了一片枯叶。
绿萼捧着一件新裁的披风,静立在她身后,目光落在王妃恬静的侧脸上,心中却怎么也无法平静。
昨夜之后,整个王府看她的眼神都变了。从前那些对她爱答不理的管事婆子,今早远远见了,便主动躬身行礼,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就连厨房送来的早膳,都比往日精致了不止一倍,炖品的火候恰到好处,点心是新做的,还冒着热气。
这就是权力的滋味。
绿萼的手心有些潮湿,她既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扬眉吐气,又有些莫名的心慌。
“王妃,福管家派人来了。”院门口,一个小丫鬟低声禀报。
柳惊鸿剪下最后一朵开败的残花,将银剪放在石桌上,发出清脆的轻响。她没有起身,甚至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开口:“让他进来。”
来人是福伯手下最得力的一个管事,姓钱,平日里跟在福伯身后,也是眼高于顶的人物。此刻,他却低着头,双手捧着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托盘,步履沉重地走进院子,仿佛那托盘上放的不是账册印信,而是千斤巨石。
托盘上,三摞码得整整齐齐的账册,旁边是一方小巧的黄铜印信,以及一串钥匙。
钱管事走到石桌前三步远的地方,便停住了脚,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将托盘高高举过头顶。
“王妃,福管家……福伯他老人家今早起身时,偶感风寒,头晕体乏,不能亲自前来。特命小的,将后院、花园、药房三处的账目、印信及库房钥匙,尽数送来,交由王妃掌管。”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头埋得低低的,不敢看柳惊鸿一眼。
柳惊鸿的目光从那盆兰花移开,落在他手里的托盘上。她不说话,院子里的气氛便凝固得如同琥珀。钱管事跪在那里,额角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举着托盘的手臂,也开始微微发抖。
绿萼站在一旁,看着往日里威风八面的钱管事,如今像只待宰的鸡,心里忽然明白了王妃为何要让他跪着。这是杀鸡儆猴。杀的是福伯的锐气,儆的是王府上下所有还心存观望的人。
许久,柳惊鸿才慢悠悠地开口:“福伯年纪大了,是该好生将养。你回去告诉他,府里的事有我,让他安心休养便是。”
她转向绿萼,“收下吧。”
“是。”绿萼应了一声,走上前,从钱管事手中接过那沉重的托盘。
钱管事如蒙大赦,身子一软,险些瘫坐在地。他磕了个头,声音沙哑:“谢王妃体恤。小、小的告退。”
他站起身,躬着腰,一步一步地倒退着走出院门,整个过程,连后背都不敢对着柳惊鸿。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绿萼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抱着托盘走到柳惊鸿面前,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王妃,我们……我们真的拿到了!”
“这不是拿,是取。”柳惊鸿拿起帕子,擦了擦手指,“取回本就该属于主母的东西。”
她看了一眼托盘里的东西,目光在那串钥匙上停顿片刻。“去,传话给花园和药房的管事,让他们半个时辰后,带着各自库房的盘存清单,来这里见我。”
绿萼一怔,随即用力点头:“奴婢遵命!”
王妃的雷厉风行,让她那颗还有些七上八下的心,彻底安定了下来。王妃不是在争一口气,她是有备而来,目标明确。
绿萼抱着托盘转身去传话,刚走到院门口,就迎面撞上了一个人。是前几日还对她冷嘲热讽的,福伯的一个远房侄女,在针线房当差的彩云。
“哎哟,绿萼妹妹!”彩云夸张地叫了一声,连忙扶住绿萼,满脸堆笑,“你瞧我这眼睛,没撞着妹妹吧?你现在可是王妃跟前的红人,金枝玉叶的,可不能有半点闪失。”
她一边说,一边眼尖地看到了绿萼怀里的账册和印信,瞳孔缩了缩,脸上的笑容愈发谄媚。
“妹妹这是要去哪儿?这么重的东西,怎么能让你亲自抱着,快给我,我帮你送过去。”彩云说着就要伸手去接。
绿萼下意识地抱紧了托盘,退后一步,学着柳惊鸿的模样,脸上没什么表情:“不必了,这是王妃吩咐的要紧东西,不便假手于人。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说完,她挺直了腰板,目不斜视地从彩云身边走了过去。
彩云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她看着绿萼远去的背影,那背影分明还是那个瘦弱的小丫鬟,却仿佛在一夜之间,变得高大了起来。她悻悻地放下手,暗暗啐了一口,眼神里满是嫉妒与不甘。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王府的天,是真的变了。
半个时辰后,清秋院的书房里。
花园的周管事和药房的孙管事,正襟危坐,连大气都不敢喘。
这两人都是在王府当差了十多年的老人,平日里只听福伯的调遣,何曾踏足过这偏僻的清秋院。此刻坐在这里,只觉得椅子上像是长了钉子。
柳惊鸿坐在主位上,面前摊开着刚刚送来的账册。她没有急着开口,只是慢条斯理地翻看着,指尖偶尔在某一处停下,又很快滑过。
书房里只有纸页翻动的沙沙声。
周管事和孙管事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紧张。这位王妃的手段,他们昨天已经听说了。她能从七八年前的旧账里翻出纰漏,把福伯逼得当众认错,那这些新账……
孙管事是个瘦小的中年人,心思活泛些,他见气氛实在压抑,便主动开口,试图缓和一下。
“王妃,您……您想了解些什么?小人一定知无不言。”
柳惊鸿抬起眼,目光落在孙管事身上。那目光很平静,却像能穿透人心。
“孙管事,我问你,药房采买药材,一向是从哪几家药铺进货?”
孙管事心里咯噔一下,连忙回答:“回王妃,主要是城东的‘百草堂’和城西的‘济世堂’,这两家都是京城的老字号,药材地道,价格也公道。”
“哦?”柳惊鸿翻过一页账册,“那‘奇珍阁’呢?”
孙管事的身子猛地一僵,冷汗瞬间就下来了。“奇……奇珍阁?”
“怎么,孙管事没听过?”柳惊鸿的语气依旧平淡。
“不不不,听过,听过。”孙管事连忙摆手,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奇珍阁是京城最大的药材行,只是……只是他们家的药材,价格实在太过昂贵,非皇家贡品、千年参王一类的东西,轻易不出手。咱们王府……咱们王府平日里用不上那般金贵的药材。”
柳惊鸿的手指在账册上轻轻敲了敲。“用不上吗?可我怎么瞧着,七年前,府里从奇珍阁买过三百两银子的花肥,还有二百两银子的药石呢?”
孙管事和一旁的周管事,脸色“唰”的一下全白了。
他们明白了,王妃这是拿着旧账,来敲打他们这两个新人!
“扑通!”两人齐齐离席,跪倒在地。
“王妃明鉴!”周管事磕头如捣蒜,“那……那些都是福管家亲自经手操办的,小的们只是奉命行事,账目也是福管家审阅的,我们……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啊!”
“我没说你们知道。”柳惊鸿的声音冷了下来,“我只是想提醒两位,从今天起,这三处的采买,由我说了算。我不管以前的账是谁做的,又是谁审的。以后,从我手里过的每一笔账,一钱一厘,都必须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若再让我发现什么‘花肥’、‘药石’之类的糊涂账,就不是跪下磕头这么简单了。”
“是是是,小的明白,小的明白!”两人抖如筛糠。
柳惊鸿看着他们,知道火候差不多了。她要的是听话的下属,不是两个吓破了胆的废物。
她缓和了语气:“起来吧。我叫你们来,不是为了追究旧账,是为了以后。这是你们各自库房的盘存清单,拿回去,三天之内,给我重新核对一遍。我要知道,账上有的,库里是不是真的有;库里有的,账上又是不是都记了。三天后,我要看到一份一模一样的、一个字都不差的新清单。”
两人如蒙大赦,连忙爬起来,接过清单,连声应是。
“还有,”柳惊鸿看向花园的周管事,“后花园那个废弃的花圃,明日找人清理出来,把土都换掉,重新种些时令花草。”
周管事一愣,下意识地问:“王妃,那花圃的土……都是上好的沃土,就这么换了,是不是太可惜了?”
柳惊鸿的目光扫过他:“怎么,周管事觉得我的决定,有什么不妥?”
周管事被她看得浑身一凛,连忙低下头:“不不不,小的不是这个意思!小的遵命,明日一早就办!”
“下去吧。”柳惊鸿挥了挥手。
两人如获新生,躬着身子,仓皇退出了书房。
书房里,又恢复了安静。柳惊鸿拿起那本药房的采买总账,细细地翻看起来。她刚才那番话,半真半假。敲打是真,但她真正的目的,是想从这些年的采买记录里,找到与萧夜澜的毒有关的蛛丝马迹。
一种能让人双腿残疾、缠绵病榻多年的慢性毒,绝非凡品。它的来源、配制、甚至解药的线索,都可能隐藏在这些看似枯燥的数字背后。
她的目光一行一行地扫过,任何与“驱寒”、“活血”、“固本培元”相关的药材,她都格外留意。萧夜澜对外宣称的病因,是早年在战场上受了寒毒。
忽然,她的视线停在了一味极不起眼的药材上。
“乌头。”
这是一种很常见的药材,有祛风除湿、温经止痛的功效,常用于治疗风寒痹痛。但柳惊鸿的前世记忆告诉她,乌头有剧毒,炮制不当或用量过大,便会致人死命。它的中毒症状之一,就是四肢麻痹,呼吸困难。
真正让她在意的,不是乌头本身,而是采买它的频率和数量。
从账面上看,王府每隔一两个月,就会采买一批乌头,数量不大,但从未间断。这很奇怪。若真是为了给萧夜澜治病,用药应该有周期性,而不是像这样,细水长流,常年不断。
这更像是在……维持某种药性。
柳惊鸿的指尖在“乌头”两个字上轻轻划过,一个大胆的猜测,在她心中慢慢成形。
萧夜澜中的毒,会不会根本不是什么寒毒?而这常年不断的乌头,也并非汤药,而是以另一种更隐秘的方式,进入他的体内,持续地、缓慢地破坏着他的身体。
她的目光继续向下,在乌头采买记录的下方,又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名字。
“白附子。”
又是一味有毒的药材。
柳惊鸿的瞳孔微微收缩。她将这两味药材的采买日期和数量进行比对,发现了一个规律。每当府里采买了乌头之后,相隔不久,必然会采买一小批白附子。
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击中了她。
她猛地站起身,走到书架前,从一堆医书中抽出一本《南朝药经》,迅速翻到毒草篇。
她的手指,最终停在了某一页上。
上面赫然写着:乌头,性大热,有大毒。白附子,性温,有毒。二者同用,可炮制奇毒“牵机”,中毒者初时四肢无力,继而关节僵直,状若牵线木偶,最终经脉尽断,无药可解。然,若以微量“牵机”入药,辅以固元之物,可吊命数年,使人不死,却也终生活于病痛折磨之中。
柳惊hong看着那段文字,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不是在下毒,也不是在解毒。
而是在用一种更毒的药,去“解”另一种毒,以此达到一种恐怖的平衡。
这是在……养毒。
是谁,在用如此歹毒的方式,延续着萧夜澜的性命,也延续着他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