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墨斋内,光线昏暗,一排排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投下巨大的阴影。空气里浮动着旧纸与墨锭混合的、近乎凝固的气味。
柳惊鸿那一句“赵显,是你杀的?”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扎在掌柜僵硬的笑容上。
那张堆满了谄媚与热情的脸,像是被冻住的湖面,寸寸龟裂。他脸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眼角的余光飞快地瞥向身后那扇刚刚合上的黑漆木门,仿佛那里随时会冲进来择人而噬的猛兽。
他没有回答,只是喉结上下滚动,发出一个干涩的吞咽声。
柳惊鸿没有催促。她就那么站着,眼神平静,像一个极有耐心的猎人,在等待猎物自己耗尽力气。她知道,这个问题本身不是为了答案,而是一把刀,用来剖开对方伪装的肚腹,看看里面藏的是脏腑,还是另一把刀。
良久,那掌柜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仿佛抽走了他全身的精气神,他那原本为了显得精明而微微佝偻的背,一下子垮了下去。他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浸透了岁月风霜的疲惫与悲凉。
“赵大人……他常说,七皇子妃殿下,是一把出鞘的刀,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掌柜的声音变得沙哑低沉,与方才那个点头哈腰的商人判若两人,“小老儿今日,算是领教了。”
他抬起眼,那双原本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里,此刻满是红色的血丝,眼神浑浊,却透着一股沉淀下来的决绝。
“王妃,请随我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他转身,没有再走宽敞的过道,而是侧身挤进两排书架之间狭窄的缝隙。柳惊鸿跟了上去,高大的书架遮蔽了本就稀少的光线,四周瞬间暗了下来。她的手指轻轻滑过书脊,能感觉到上面积着的一层薄薄的灰尘。
掌柜在最里面一排书架前停下,那上面摆放的都是些蒙尘的孤本残卷,一看便知许久无人问津。他伸出干瘦的手,以一种特定的顺序,抽出了三本书。
“咔哒。”
一声轻微的机括响动,他身后的整面书架,竟缓缓向内侧移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暗门。门后是一条向下延伸的石阶,一盏豆大的油灯在阶梯尽头,散发着昏黄的光。
“殿下,请。”
柳惊闻没有犹豫,迈步走了进去。石阶很窄,带着一股潮湿的泥土气息。走了约莫十几阶,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间不大的密室,四周墙壁都砌着青砖,一张方桌,两把木椅,桌上一套粗瓷茶具,便是全部的陈设。这里比外面的书局更安静,仿佛与世隔绝。
掌柜将那扇伪装成书架的暗门重新合上,密室里只剩下油灯的光芒在摇曳。他给柳惊鸿倒了一杯茶,茶水是温的。
“小老儿姓钱,单名一个‘通’字。曾是老赵将军麾下的一名亲兵,这条命,是老将军从北境的死人堆里捡回来的。”钱掌柜的声音里带着追忆,“退伍后,便奉将军之命,开了这家书局,守着这个联络点。一守,就是二十年。”
柳惊鸿端起茶杯,没有喝。她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问道:“赵显知道你的身份?”
“知道。赵大人子承父业,接管了将军留下的这条暗线。”钱掌柜的眼圈又红了,“他是个好孩子,可惜……太心急了。他以为自己抓住了蛇的七寸,却不知道,他招惹的,是一窝盘踞在龙椅之下的毒蝎。”
“画师?”柳惊鸿吐出两个字。
钱掌柜点了点头,神情愈发凝重:“是‘画师’的人动的手。赵大人查到了太子通过伪造北境军需账目,私吞军饷、勾结北国暗探的证据。他本想将证据交给一位信得过的御史,在朝堂上发难。可没想到,他身边早就被渗透了。”
柳惊鸿的心沉了下去。赵显临死前那张写满不甘与悲愤的脸,又一次浮现在她眼前。
“吴清客?”她问。
“一个幌子罢了。”钱掌柜冷笑一声,“一个摆在明面上的靶子,用来吸引火力的。真正的‘画师’,谁也没见过。只知道他像个影子,无孔不入。赵大人身边最信任的长随,就是‘画师’的人。赵大人的每一步计划,都在对方的掌控之中。”
原来如此。赵显以为自己在布局,其实他从头到尾,都是在对方画好的格子里移动。
“他死前,让你给我带了什么话?”柳惊鸿问道。
“赵大人知道自己凶多吉少,他出事前一天夜里,来过这里。”钱掌柜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状物件,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他将此物交给我,说,若是他出了意外,就让我无论如何都要亲手交到王妃您的手上。”
他顿了顿,补充道:“他还说,您是他最后的希望。只有您,有本事把这把刀,插进敌人的心脏。”
柳惊鸿看着那个油布包,没有立刻去碰。
“我今天来,闹出的动静不小。”她抬眼看向钱掌柜,“外面的人,都看着。”
“小老儿知道。”钱掌柜苦笑了一下,“赵大人说过,王妃行事,不可以常理度之。您越是敲锣打鼓,反而越是安全。那些眼睛,猜不透您到底想做什么。他们只会当您又在‘发疯’。”
他指了指桌上的油布包:“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您大张旗鼓地来,‘买’走一堆书,再把这个,混在书里带出去。神不知,鬼不觉。”
柳惊鸿这才伸出手,解开油布包。
里面,是一本青色封皮的账本。封皮已经磨损,边角卷起,看得出时常被人翻阅。
她翻开一页,上面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各种粮草、兵甲、药材的出入数目,每一笔都标注了日期和经手人。字迹工整,条理清晰。然而,这些数字本身,并无任何异常。
“这是……”
“这是赵大人耗费三年心血,重新整理出的北境军需真实账目。”钱掌柜的声音压得极低,“太子呈给户部和兵部的,是另一本伪造的。两相对照,亏空的数目,足以让整个南国朝野震动。”
柳惊鸿快速翻了几页,眉头却皱了起来:“这账目,是用密文写的。”
“是。”钱掌柜点头,“这是赵家军内部专用的密码,用一套特定的算法,将真实数目隐藏在这些看似平常的数字排列之中。这套算法,只有赵大人和他最信任的一名副将知晓。”
柳惊鸿的心,猛地向下一沉。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那位副将呢?”
钱掌柜的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了。他嘴唇哆嗦着,眼神里是化不开的绝望。
“三天前,有人在护城河里,发现了他的尸体。判的是,醉酒失足。”
密室里的空气,瞬间变得像铅一样沉重。
唯一的钥匙,断了。
赵显用生命换来的账本,成了一本无人能解的废纸。这比直接毁掉它,更加恶毒,更加诛心。这是“画师”的嘲讽,是他留给所有对抗者的一个血淋淋的玩笑。
柳惊鸿合上账本,把它重新用油布包好。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看不出喜怒。
“我知道了。”她站起身,“我该走了。”
“王妃……”钱掌柜看着她,欲言又止。他本以为,听到这个消息,这位以“疯”闻名的王妃会暴怒,会失态。可她平静得像一潭深水,让他看不透分毫。
“这间密室,还有别的出口吗?”柳惊鸿问道。
“有。”钱掌柜回过神来,连忙走到墙角,掀开一块铺地的青砖,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这条地道,通往隔壁街的一家米铺后院。您从那里出去,不会有人察觉。”
他将那盏油灯递给柳惊鸿:“王妃,万事小心。”
柳惊鸿接过油灯,点了点头,弯腰准备进入地道。
就在她的半个身子已经探入洞口时,头顶上方,书局的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尖锐刺耳的巨响!
“哐啷——!”
那不是铜铃声。
那是翰墨斋厚重的黑漆木门,被人用蛮力从外面整个撞开,砸在地面上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