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中战事的硝烟渐渐散去,夷陵一线的烽火也暂时停歇,但成都丞相府内的灯火,却常常亮至深夜。诸葛亮并未沉醉于两线退敌的胜利之中,他深邃的目光早已越过眼前的安稳,投向了更远处波谲云诡的天下大势。
案头之上,来自各方的情报堆积如山。有关曹真败退陈仓后,曹丕震怒,却又因国力损耗、青徐不稳而不得不暂缓报复,转而内部整军的消息;有关陆逊在夷陵城下师老兵疲、无功而返,东吴朝野怨声渐起、将相失和的密报;更有北方细作传回的,关于曹魏试图重新与东吴接触,意图弥补因汉中失利而破裂的短暂同盟的蛛丝马迹。
“曹丕不甘失败,然力有未逮,故欲再联吴以制我。” “孙权损兵折将,未得寸土,其心必怨,然亦惧我坐大,更惧曹魏秋后算账,故而犹豫摇摆。” 羽扇轻摇,诸葛亮的目光在巨大的舆图上流转,最终定格在建业的位置。嘴角,缓缓勾起一丝睿智而从容的弧度。
“此乃天赐良机,岂可错失?彼辈欲再合纵,我便行连横!当以‘伐交’之策,破其盟,稳我境,争其时!”
决心既定,人选便是关键。出使东吴,绝非易事。孙权乃雄主,心思难测;东吴群臣,派系林立,主战主和,争论不休。使者需胆识过人,需辩才无碍,更需对东吴内情了如指掌,能洞察其软肋,切中其要害。
“邓伯苗(邓芝字),可当此任。”诸葛亮几乎瞬间便确定了人选。邓芝,义阳新野人,虽非元从,却久在荆州,深知江东人物风情,且性情刚直,胆气豪壮,口才便给,正是执行这“伐交”战略的不二人选。
很快,邓芝被召入丞相府。诸葛亮屏退左右,与之密谈良久,将天下大势、蜀吴魏三方利弊、此行任务之重、言语分寸之把握,细细剖析,面授机宜。
邓芝听得目光炯炯,心领神会,慨然应诺:“丞相放心!芝必不辱使命!定教那孙权知晓,与我大汉为敌,殊为不智;与我大汉修好,方为利之所趋!”
二、 风帆南指,直抵建业
数日后,一支规模不大却旗帜鲜明的使团队伍,自成都出发,乘船沿江东下。船上满载着蜀锦、金银器皿、以及一些益州特产,看似厚重的“礼物”,实则更是国力的展示。为首者,正是尚书邓芝,他身着汉官朝服,立于船头,迎风而立,神色平静中带着自信。
船只穿过三峡险滩,经过仍在蜀军控制下的夷陵水域。邓芝甚至特意要求船只靠近夷陵码头短暂停靠,登岸拜会了赵云。二人立于城头,眺望长江对岸依稀可见的吴军营地。
“子龙将军守御有方,真乃国之柱石。”邓芝赞道,“芝此番东去,底气更足矣。”
赵云拱手:“伯苗先生谬赞。皆赖将士用命,丞相运筹。先生此行,关乎国运,万望小心。江东人物,首重实力,先生持节前往,背后便是汉中胜绩与我这夷陵坚城,大可昂首挺胸,据理力争!”
“多谢将军提点!”邓芝会意一笑。
在夷陵稍作停留,展示了一番蜀军军容后,使团继续东下。很快,便进入了东吴控制的水域。东吴水军战舰前来引导(实为监视),看到蜀使船只竟从上游夷陵而来,且蜀军防务森严,士气高昂,吴军将士脸上不免都露出复杂神色。
消息很快传回建业。
吴宫之中,孙权正因荆西战事无功而返、劳师伤财而闷闷不乐,又闻曹魏方面似有遣使问罪(怪其未能牵制蜀军主力)之意,心中正是烦躁。忽闻蜀汉使臣邓芝将至,不由得一愣。
“蜀使?诸葛亮刚打了胜仗,不厉兵秣马,反而派使臣来?是何用意?”孙权抚着紫髯,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和警惕,“来者何人?”
“回陛下,是蜀汉尚书邓芝。”
“邓芝?”孙权看向一旁的顾雍、张昭等重臣,“卿等可知此人?”
张昭沉吟道:“略有耳闻,乃荆州人士,性情刚烈,颇有辩才。”
顾雍道:“诸葛亮此时遣使,必非单纯庆贺或修好。恐与近日战事及曹魏动向有关。”
孙权冷哼一声:“黄鼠狼给鸡拜年,能安好心?也罢,且看他如何说辞。传旨,明日大朝,朕倒要看看,这邓芝有何能耐!”
三、 大殿雄辩,舌战群儒
翌日,吴宫大殿,文武分立,气氛凝重。孙权高坐龙椅,面色沉静,不怒自威。
“宣!蜀汉使臣,尚书邓芝上殿!”
一声传唤,邓芝整了整衣冠,手捧节杖,昂首阔步,走入殿中。他目光平视,不卑不亢,对着御座上的孙权,依礼参拜:“大汉尚书邓芝,奉我主汉皇帝陛下、诸葛丞相之命,见过吴主。”
语气平和,却将“汉皇帝”与“吴主”的称谓, subtly 点明。
孙权淡淡道:“贵使远来辛苦。不知汉皇帝与诸葛丞相,遣使而来,所为何事?可是欲炫耀汉中武功乎?” 言语之中,带着一丝讥讽。
邓芝微微一笑,不接话茬,反而开门见山:“芝此来,非为炫耀武功,实为吴主安危,为江东社稷存续而来。”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东吴群臣顿时面露怒色。
“大胆邓芝!安敢口出狂言!”一名武将厉声喝道。
邓芝看都不看那武将,目光直视孙权:“吴主岂不闻‘唇亡齿寒’之理?今曹魏势大,虎踞中原,久有吞并四海之志。汉中一战,我主上赖陛下洪福,下赖将士用命,侥幸击退曹真,然曹丕恨意滔天,岂能甘休?其暂缓兵锋,不过因国力暂耗,且忌惮我大汉与东吴携手耳。”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犀利:“若吴主执迷不悟,仍欲与虎谋皮,行那背盟偷袭、亲者痛仇者快之事,则我大汉虽伤,然据益州之险,拥汉中之固,更有夷陵之钥在手,进退有据,足以自保。然江东如何?”
邓芝踏前一步,声音提高,目光扫过殿中吴臣:“江东虽有长江之险,然荆州上游,已入我手!夷陵在握,则江陵门户洞开!若他日曹魏再度兴兵犯我,吴主是救,还是不救?救,则需倾国之力,越境千里,为我前驱?不救,则待我大汉倾覆,曹魏挟大胜之威,顺流东下,江东六郡八十一州,可能挡百万之师?!届时,恐吴主欲再求为一附庸而不可得矣!”
这一番话,如同重锤,狠狠敲打在每一位吴国臣子的心上!尤其是那些经历过赤壁之战、深知长江防线重要性的老臣,无不色变。邓芝毫不客气地指出了东吴最大的战略软肋——失去了荆州上游,他们的长江天险已经不再完整!蜀汉握住了通往他们腹地的钥匙!
“你…你一派胡言!”张昭气得胡子发抖,“若非汝等窃据荆州不还,岂有今日之事!”
邓芝立刻反问:“张公此言差矣!荆州乃汉家疆土,岂曰‘窃据’?昔日我主借荆州于吴侯(指孙权),共抗曹贼,乃同盟之谊。然吴侯背盟偷袭,害我关君侯,此天下共知!我主念及旧情,未兴倾国之兵报仇,只取回夷陵门户以自守,已是大仁大义!难道吴侯夺便是理所应当,我主取回便是窃据不成?此何道理?!”
邓芝言辞犀利,句句占住“汉室正统”和“背盟失信”的理义高地,说得张昭面红耳赤,一时语塞。
又有文臣出列刁难:“邓尚书所言,无非恐吓之意。然曹魏势大,与之抗衡,岂非以卵击石?不如…”
“不如什么?不如屈膝事魏?”邓芝毫不客气地打断,语气带着嘲讽,“请问,事魏可能得安枕否?曹丕何人?猜忌刻薄之主也!今日许你高官厚禄,明日便可夺你兵权,甚至…赐你一杯鸩酒!试问满朝诸公,谁人愿将身家性命,寄托于曹丕之‘仁德’?更何况,屈膝事仇,背弃汉室,百年之后,有何面目见孙讨逆(孙策)于地下?有何面目见江东父老于人间?!”
这话更是狠辣,直接戳中了孙权及江东文武最深的隐痛和顾虑!曹魏并非善类,投降未必有好果子吃,而且背上叛汉的骂名,是他们这些自诩为汉臣的人难以承受的。
大殿之上,一时鸦雀无声。孙权的脸色变幻不定,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龙椅扶手。
邓芝见火候已到,语气稍稍缓和,抛出橄榄枝:“反之,若吴主能明察时势,幡然醒悟,重修我两家之好,则形势大不相同。我大汉据上游之险,控荆益之地,吴主拥江东之富,带甲数十万。两家联手,共抗曹魏,则进可图中原,光复汉室,退可保境安民,鼎足而立!此乃双赢之局,利在千秋!”
他最后加重语气:“况且,如今夷陵在我之手,此乃既定事实。吴主承认与否,它都在那里。接受它,便可换来西线安宁,全力北向。拒绝它,则西线永无宁日,两面受敌。利弊如何,吴主乃英明之主,自有圣断!”
四、 权衡利弊,盟约初成
邓芝的一番话,有理有据,有威逼有利诱,既点明了东吴的战略困境,又给了他们一个体面的台阶和下台后的巨大利益前景。
孙权沉默了。他不得不承认,邓芝的话,虽然刺耳,却句句说在了点子上。继续与蜀汉为敌,西边有个打不死的赵云顶着,北边有个随时可能翻脸的曹魏盯着,江东确实岌岌可危。而与蜀汉修好,至少可以稳住西线,集中精力应对北方的威胁,甚至…还能伺机在北伐中分一杯羹。
至于荆州…夷陵已经丢了,短期内夺回无望,不如暂时承认现状…
殿下的顾雍、诸葛瑾等相对务实的大臣,也纷纷向孙权投去赞同的目光。
良久,孙权终于缓缓开口,脸上的阴沉之色褪去不少:“邓尚书果然快人快语,辩才无碍。汝之言,虽不中听,却也不无道理。两家交兵,徒使曹贼得利。重修旧好,共抗曹魏,方为正道。”
他顿了顿,道:“如此,便请邓尚书暂回驿馆休息。待朕与群臣,详细商议一番。”
邓芝知道孙权已然心动,需要时间内部统一意见并讨价还价,便拱手道:“芝,静候吴主佳音。”
接下来的数日,双方进行了激烈的幕后交锋和细节谈判。最终,一份新的、脆弱的盟约初步达成:
1. 吴蜀两国罢兵,承认当前实际控制线(蜀占夷陵,吴占江陵及荆州大部)。
2. 重启互市,缓和边境关系。
3. 共同宣称继续奉汉室为正朔(政治上对抗曹魏)。
4. 暗中约定,在应对曹魏威胁时保持沟通甚至有限度的合作。
虽然盟约的基础并不牢固,双方都心怀鬼胎,但至少,诸葛亮“伐交”战略的第一步目标——打破吴魏联盟,为蜀汉赢得宝贵的喘息和发展时间——已然实现!
邓芝圆满完成使命,辞别孙权,登船西返。
站在船头,回望渐渐远去的建业城,邓芝长舒一口气。他知道,这暂时的和平之下,暗流依旧汹涌。曹丕绝不会善罢甘休,孙权也绝非真心实意。
但无论如何,他此行,已为大汉,争得了最需要的东西——时间。
江风猎猎,吹动他的衣袍。西方的天际,汉中的方向,似乎有新的风云,正在汇聚。
而一份关于曹魏秘密使者悄然抵达武昌(东吴军事重镇)的密报,也几乎在同时,摆在了诸葛亮的案头。
外交的博弈,从未真正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