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好,那就好!” 徐莎莎明显松了一口气,但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担忧的神色并未完全褪去。
“你可一定要注意防暑啊!多喝水,我看网上说可以喝点淡盐水。还有,我听说那边蚊子特别多,特别毒,会传染疟疾,你蚊帐一定挂好了没?
就是那种圆顶的、能把自己完全罩在里面的!驱蚊水带了没?要记得随时喷,尤其是脚踝和脖子……”
她蹙着细细的、秀气的眉毛,认真地、一项一项地叮嘱着,那神态,那语气,仿佛他还是那个在月溪寨需要她时时惦记、处处操心的大男孩,而不是一个肩负着特殊使命、远赴重洋的武官。
“带了,都用了,蚊帐也挂好了,严严实实的,你放心。” 罗小飞心里泛起一阵强烈的、带着酸涩的温柔和愧疚。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当初那个仓促的、近乎逃离的离开决定,以及“外派两年”这个冰冷的时间期限,对这个将整颗少女心事、对未来所有憧憬都毫无保留系在他身上的姑娘,意味着怎样的打击和漫长的等待。
可她从未有过一句抱怨,甚至连一丝幽怨的语气都很少流露,只是将所有的担忧、思念和不安,都化作了这些琐碎到极致、却又温暖到极致的、事无巨细的关怀。
他们又断断续续地聊了几句。
徐莎莎努力让气氛显得轻快些,她声音里带着小小的雀跃告诉他,她带的班级在最近全县组织的联考中平均分又提高了,有几个调皮捣蛋的孩子好像突然开了窍,知道努力了。
学校门口那家他们常去的酸汤鱼店老板,前几天还拉着她问“罗干部”什么时候回来,说给他留了最新鲜最肥美的江团鱼。
毕节刚下过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山里的空气变得特别清新湿润,带着泥土和青草的香味,她周末去爬山了,拍了好多照片,回头发给他看……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那些遥远而平凡、充满了生活烟火气的日常细节,像是一个勤劳的粉刷匠。
试图用这些鲜艳而温暖的色彩,一层层地覆盖、涂抹掉他身在异国他乡可能感受到的孤独、艰苦与不安。
然而,罗小飞却凭借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敏锐地察觉到,在她那努力维持的欢快语调之下,隐藏着一丝极力压抑的、如同琴弦微颤般的不安和脆弱。
尤其是在视频通话即将结束,她像是终于耗尽了所有伪装的力气,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鼻音。
轻轻地说出那句:“小飞,我好想你……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每天都平平安安的……”
那句话末尾细微的、几乎要碎裂开的哽咽,像一根最柔韧也最锋利的丝线,骤然勒紧了他的心脏,带来一阵清晰而绵密的痛楚。
结束与徐莎莎的视频通话,房间里重新陷入了更深的黑暗和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
手机屏幕暗下去,最后一点光源消失,只有窗外非洲高原特有的、清冷而明亮的月光,在地板上投下窗棂斜斜的格子阴影。
但那份来自万里之外的温柔牵绊,和那份沉甸甸的、名为“辜负”的愧疚感,却像无形的蛛网,留了下来,紧紧地缠绕着他。
与之前那些关于工作、关于安全、关于未来挑战的焦虑混杂在一起,让他的心情变得更加复杂难言,如同被打翻的调色盘,所有颜色都混杂成一团混沌的灰暗。
他放下手机,屏幕朝下扣在床头柜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他重新躺倒,身体陷入不算柔软的床垫,试图再次寻找那 elusive 的睡意。
然而,大脑皮层依旧处于一种异常的兴奋状态,仿佛有无数个小人在里面敲锣打鼓。
仅仅过了不到五分钟,甚至可能更短,那只刚刚安静下来的手机,再次不甘寂寞地震动起来!这一次,不是视频请求那连续而急促的嗡鸣,而是接收到新消息的、短促而清晰的“嘀嘀”两声。
他有些不耐烦地再次伸手拿过手机。屏幕亮起,锁屏界面上显示着一条简短的微信文字信息预览。发信人的名字,让他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李慕媤。
他解锁屏幕,点开那个熟悉的、用了多年未曾更换的、是一幅抽象水墨画头像的对话框。
信息的内容,一如既往的简洁、克制,带着李慕媤特有的、如同精密仪器般精准而不带多余情绪的风格:
「已知你安全抵达。一切顺利?非洲情况复杂,务必谨慎,保重身体。」
没有“你好”,没有“想念”,甚至没有一个表达关切的表情符号。就像她本人站在面前一样,理性,冷静,逻辑清晰,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令人安心又有些怅然若失的距离感。
但这寥寥二十余字,却像一颗被精心打磨过的、光滑而冰凉的石子,投入了他那本就波澜起伏的心湖,漾开了一圈又一圈清晰而持久的涟漪。
他知道,这几乎已经是她所能表达的、最大程度的、不逾越朋友界限的关心了。
这关心背后,连接着的是那个在“静心斋”雅致包间里,被他支支吾吾、漏洞百出的回应深深伤害和辜负的、骄傲、优秀且背景不凡的女人。
他盯着那几行仿佛带着她身上淡淡消毒水气息的方正字体,眼神有些发直,仿佛能透过这冰冷的屏幕和上万公里的物理距离,清晰地看到电话那端。
她那双平静无波、如同深秋湖水般清澈却又难以见底的眼眸,正静静地、带着一丝了然的审视凝望着自己。
他修长的手指在手机屏幕的虚拟键盘上悬停了许久,打出了“谢谢关心,这边一切都好,你也……”
又觉得太过生硬客套,删掉;重新输入“慕媤,我……”又觉得不合时宜,再次删掉。
反复几次,最终,他只回复了同样简短到近乎吝啬的、仿佛怕多一个字就会泄露内心真实情绪的几个字:「已抵达,一切安好,谢谢,你也保重。」
点击发送的那一刻,他看着那个瞬间显示“已送达”的标记,感到一阵莫名的、如同站在空旷原野上般的空虚与失落。
与李慕媤之间,那层因为他的逃避和懦弱而筑起的、无形却坚硬的冰冷隔膜,似乎并未因为空间的极端拉远、时间的悄然流逝而有丝毫的消融或变薄。
它依然横亘在那里,像一道透明的墙,看得见彼此模糊的身影,却触摸不到真实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