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试图挣扎,试图将那些盘旋在脑海里的声音强行驱散,试图让自己放空。
他伸出手,有些机械地从前排座椅后背的口袋里,抽出一本印制精美的航空杂志,漫无目的地翻动着。
彩色的铜版纸上,印着关于非洲大陆的风光摄影——广袤无垠、野性十足的稀树草原。
成群结队、奔腾迁徙的角马和斑马,脸上刻画着岁月痕迹、却带着最淳朴、最灿烂笑容的黑皮肤原住民……
这些画面,曾经在行前培训那厚厚的资料里见过无数次,被冠以“机遇与挑战并存”的标签。
然而此刻,这些静止的、被美化过的图像,在他眼中却显得如此不真实,如此遥远。
与他内心那片正经历着狂风暴雨、电闪雷鸣的世界格格不入,仿佛是两个永不相交的平行宇宙。
他烦躁地合上杂志,又拿起座位上配备的耳机,有些粗暴地塞进耳朵,手指在小小的触摸屏上盲目地、快速地调换着不同的音乐频道。
一会儿是试图抚慰心灵的舒缓古典乐,一会儿是节奏强劲、鼓点密集的流行歌曲……
然而,无论是巴赫的严谨赋格,还是当下最火爆的电子舞曲,那或悠扬或激昂的旋律。
都无法穿透那层由强烈的自我怀疑、巨大的屈辱感和深深的迷茫所共同构筑的、厚实而冰冷的心理壁垒。
黄雅琪的声音,如同一种已经深度植入他思维核心的、最顽固的计算机病毒,持续运行,侵占了他所有的“内存”。
“先生,需要什么饮料吗?我们有橙汁、苹果汁、可乐、矿泉水,还有茶和咖啡。”
一位身着得体制服、妆容精致、脸上带着标准得如同刻度尺量过般的职业微笑的空乘人员。
推着金属饮料车,停在他旁边的过道上,微微俯身,用轻柔而清晰的声音询问道。
罗小飞猛地从自我的沉溺中被拉回现实,像是被从深水中突然拽出水面,有些仓促地、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取下一边耳机。
“哦……谢谢,不用了。暂时不用。” 他的声音下意识地压得很低,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未能完全消退的沙哑和疲惫。
空乘保持着无可挑剔的微笑,理解性地点了点头,没有再多问一句,熟练地推动着吱呀作响的饮料车,继续走向下一位旅客。
那短暂得不过十几秒的、正常而礼貌的人际交互,像一颗微不足道的小石子。
投入了他那潭已然死寂、波澜不惊的心湖,只在表面激起了一圈微小的、转瞬即逝的涟漪,便迅速消散无踪,湖面重新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平静。
他重新,并且是更深地,陷入了那片只有他自己才能感知到的、无声却如同千军万马奔腾般震耳欲聋的精神风暴之中。
他开始不受控制地、如同强迫症患者般,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中回溯与黄雅琪从最初相识到方才决绝通话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片段。
她最初出现在他视野里时,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与疏离。
像一座覆盖着千年冰雪的孤峰;在月溪寨那危机四伏、生死一线的行动中。
她所展现出的、与他之间那种近乎心灵相通的默契配合,以及其背后所隐隐透露出的、深不可测的专业背景和惊人能力。
在他数次陷入迷茫、看不清前路时,她那些看似随意、却总能精准点中他要害的、寥寥数语的点拨。
以及,最后这石破天惊、如同在她精心维持的平静湖面下投入一颗深水炸弹般、彻底撕破所有平静假象、将他炸得粉身碎骨的雷霆怒骂……
他像个偏执的考古学家,试图从这些散乱的、充满矛盾的记忆碎片中。
艰难地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真实的、有血有肉的黄雅琪,试图去理解,去参透。
她这通耗尽所有力气的、充满毁灭性力量的电话背后,除了那汹涌澎湃、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愤怒和毫不掩饰的鄙夷之外。
是否……是否还隐藏着别的、更深层的、他因被情绪淹没而未能及时捕捉到的、哪怕一丝一毫的……其他意图?
“战斗?” 他再次于心底最深处,反复咀嚼着这个从她口中吐出、带着硝烟和铁锈味道的词汇,他真的……
从来没有想过“战斗”吗?还是说,在潜意识的最幽暗之处。
他其实早已被那种来自四面八方、无形却无处不在的政治压力、人情纠葛以及内心深处对未知的恐惧所彻底击垮。
所谓的“服从安排”、“顾全大局”,不过是他为自己精心选择、披在身上的一件最体面、最能自我安慰的……投降的白旗?
难道真如她所断言的那样,剥开所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自己一直以来的行为内核,真的仅仅只是……怯懦的、可耻的逃避?
这个如同淬毒匕首般锋利的认知,狠狠地刺入他最柔软的内心,并不立刻拔出。
而是像一把钝刀,在他的心脏上来回地、缓慢地切割,带来一种绵长而真切的、几乎令人无法呼吸的痛楚。
他将滚烫的额头,无力地抵在冰凉的舷窗玻璃上,那瞬间传来的、尖锐的温差触感,让他混沌的大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可怜的清明。
窗户外,是永恒流动、变幻却又仿佛亘古不变的白云和蓝天,单调,重复,无边无际,如同他此刻陷入死循环、找不到任何出口的绝望思绪。
飞机在平流层中极其平稳地飞行着,几乎感觉不到任何震动,只有偶尔穿过微小气流时带来的、如同摇篮般轻微的颠簸。
这微不足道的扰动,竟让他内心深处生出一种莫名的、甚至有些病态的期待——
期待着发生点什么,什么都好,哪怕是剧烈的颠簸,甚至是……
更糟糕的情况,仿佛只有外界的、足够剧烈的变动和冲击,才能从外部强行打破他内心这潭令人窒息绝望的死水,这令人发疯的僵局。
时间的流逝,在万米高空这片脱离尘世、失去地标参照的空间里,变得异常模糊而难以捉摸。
没有了日出日落的更替,没有了城市喧嚣的节奏,只有屏幕上跳动的、代表不同时区的数字。
和空乘人员定时送餐、收餐的流程,在提醒着时间的行进。
罗小飞不知道自己就这样对着窗外那片永恒的、虚无般的蔚蓝和纯白发了多久的呆。
直到感觉脖颈后方传来一阵强烈的、因长时间保持同一姿势而导致的僵硬和酸痛感。
他才像是从一场漫长的梦魇中略微苏醒过来,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骨节摩擦的涩感,微微动了动已经有些麻木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