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知青点,晚饭的香气似乎比往日更诱人,但秦建国和沈念秋都显得有些食不知味。碗里的糊糊和窝头机械地送入口中,脑海里反复回放的却是林中那丝若有若无的腥臊气、老把式瞬间紧绷又强作镇定的侧脸,以及那句“有东西在瞧着我们”。
当晚,躺在硬邦邦的炕上,夜籁俱寂,远处林涛阵阵。往常这是沉睡的时刻,今夜却有些不同。秦建国双手枕在脑后,睁着眼望着漆黑的屋顶,耳朵不自觉地捕捉着窗外任何一丝异响。隔壁女知青宿舍里,沈念秋也同样辗转反侧,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枕边那本厚厚的笔记,仿佛粗糙的纸页能带来一丝安全感。
“它们也在‘看静’……”老把式的话在耳边回响。这是一种全新的认知,山林并非沉默的猎物场,而是一个巨大的、充满未知目光的角力场。他们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观察山林的同时,也可能早已成为被观察的对象。
自那天起,两人跟随老把式进山的次数更多了。不再是单纯的“认路”,而是开始了真正的“修行”。
秦建国开始有意识地模仿老把式的步伐,努力让自己的脚步放轻,落步更稳,减少在枯枝落叶上的声响。他甚至在收工后,独自一人在知青点后的空地上练习,体会如何用脚掌而非脚跟先接触地面,如何利用地形隐藏身形。他力气大,干农活是一把好手,但此刻却需要学习一种完全不同的“力量”——一种收敛的、控制的、与环境融为一体的力量。老把式看着他的笨拙努力,偶尔会咧咧嘴,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然后慢悠悠地提点一句:“气沉下去,劲儿含住了,别跟夯地基似的。”
沈念秋的笔记内容也越来越丰富,超越了草木本身。她开始画下扭曲的兽道、特殊的抓痕、不同形状的粪便和足迹。她向老把式请教更多关于“感觉”的问题——如何分辨风中不同的信息,如何感知周围环境的骤然寂静(那往往意味着有大型掠食者靠近),如何从鸟类的惊飞和鸣叫声中判断危险的来源和方向。她的笔记不再仅仅是静态的标本记录,而是逐渐变成了一本动态的《山林生存初步观察日志》。
其他知青们也或多或少受到了影响。茶余饭后,关于山林的话题不再是纯粹的猎奇和恐怖故事,开始夹杂一些实用的讨论。有人会问秦建国怎么分辨野猪的蹄印公母,有人会好奇地传阅沈念秋本子里压干的草药标本。一种微妙的变化在群体中弥漫:对山林的恐惧依旧存在,但正逐渐被一种更为务实、求知的谨慎所部分取代。
几天后,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冲刷了山林。雨过天晴,老把式又招呼上两人:“走,雨刚停,是看‘大书’的好时候。”
泥泞的地面上,各种足迹清晰地如同印刻在书页上的文字。老把式带着他们,循着这些痕迹,解读出一幕幕夜间上演的戏剧:一只兔子如何惊慌地躲避,最终仍被狐狸捕获的短暂挣扎;一群鹿如何悠闲地穿过林间空地;甚至还有一道深深的、拖拽的痕迹,老把式眯眼看了半晌,语气凝重地判断,可能是有狼拖走了什么中型猎物。
“看,这就是山林的账本。”老把式用烟袋杆指点着泥地,“谁来了,谁走了,谁吃了谁,都记着呢。就看你能不能读懂。”
就在这时,沈念秋忽然轻轻“咦”了一声。她蹲下身,指着不远处一棵老松树根部的一片泥土。那里有几个模糊但显然不属于常见兽类的印记,更深,形状也有些怪异,旁边似乎还有一点不易察觉的、暗红色的痕迹,已被雨水冲刷得极淡。
老把式走过去,蹲下仔细查看,眉头渐渐锁紧。他伸出手指,抹了一点带颜色的泥土,凑到鼻尖闻了闻,脸色微微一变。
秦建国也察觉到了气氛不对,低声问:“老把式,这是……”
老把式没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树林,特别是那些可以藏身的岩石和灌木之后。他的姿态,又回到了那天下午感受到窥视时的状态,充满了警惕。
“像是人的脚印,又不太像……受了伤?”沈念秋小声推测,心脏不由自主地加快跳动。
老把式沉默了片刻,最终摇了摇头,用脚随意地拨弄了一下那片泥土,将那些痕迹抹去大半。
“看差了,大概是獾子刨的,混了锈水。”他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雨停了,痕迹也乱了。今儿就看到这儿,回吧。”
他的反应显然有些牵强。秦建国和沈念秋都看出了他的刻意回避,但两人都没有再追问。他们学会了“看静”,也学会了在某些时候,沉默比追问更安全。
回去的路上,气氛比上次更加沉闷。那奇怪的脚印和老把式异常的反应,像一片新的阴云,笼罩在刚刚开阔起来的心境之上。
山林的面纱仿佛被撩开了一角,让他们窥见了一点皮毛下的真实与凶险,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更复杂的迷雾。那奇怪的脚印是什么?老把式在隐瞒什么?那天窥视他们的,真的仅仅是豺狗子吗?
他们意识到,老把式传授的,或许并不仅仅是应对野兽的知识。这片深邃的山林里,隐藏的秘密,可能远比野兽的足迹更加错综复杂,更加惊心动魄。
他们的修行,进入了更深一层。而这一次,答案或许不再老把式的烟袋杆下,而隐藏在那片墨绿色的、沉默的、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注视”着他们的山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