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收的喜悦如同醇厚的蜂蜜,甜滋滋地浸润了靠山屯每一个社员的心田。那笔来自地区招待所的意外之财,不仅实实在在地充盈了集体账本,更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了每个人对未来的憧憬里。大会的喧嚣和激动渐渐沉淀,转化为眉宇间舒展的笑意和干活时更足的劲头。天气,便在这样一种微醺般的满足感中,一天冷过一天。
正式进入了猫冬时节。
虽然天空还是那片高远的灰蓝色,迟迟未曾降下今冬的第一场雪,但凛冽的北风已然磨快了刀刃,刮在脸上干冷生疼。田野褪尽了最后一丝绿意,裸露着黑褐色的冻土,硬邦邦的。山峦间的树木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在寒风中瑟瑟作响。屯子里的人们,也顺应着天时,放缓了生活的节奏。
忙碌了大半年的秦建国,终于能稍微喘口气。巡逻队的冬季训练走上了正轨,每日的操练声依旧铿锵,但强度和时长都做了调整;副业小组的兔场和蜂箱也做好了越冬保暖,只需每日定时巡查、添料即可。多了不少待在家里的时间,他和沈念秋的小屋里,炉火总是烧得旺旺的,暖意融融。
这小两口结婚一年有余,日子过得蜜里调油。沈念秋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窗明几净,即便是在物资相对匮乏的冬日,她也总能想方设法做出些热乎可口的饭菜,等着秦建国回来。秦建国呢,外面是顶天立地、说一不二的硬汉队长,回到家,看着灯下为自己缝补衣裳的妻子,眼神里的温柔几乎能溢出来。
然而,这份宁静与甜蜜,近来却时常被老支书不合时宜的“关怀”打破。
这日晌午,阳光勉强透过云层,洒下些许稀薄的暖意。秦建国和沈念秋刚一起从自留地拾掇完最后一点过冬的白菜回来,正巧碰见老支书背着手,在屯中心的磨盘边溜达,像是在检查什么,又像是纯粹出来晒太阳。
“建国,念秋,刚忙完?”老支书笑眯眯地迎上来,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
“嗯,老支书,拾掇完了,就剩那点菜根子,冻不死了。”秦建国应道。
沈念秋也乖巧地喊了声:“老支书。”
老支书点点头,视线落在沈念秋依旧平坦的小腹上,随即又抬眼看着秦建国,话锋顺势一转:“这眼瞅着就进九了,天是越来越冷,外面活儿也少了。你们小两口啊,屋里头暖和,得多……多在一起待待。”他话说得含蓄,但那眼神里的暗示,秦建国和沈念秋都心知肚明。
秦建国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含糊地“嗯”了一声。沈念秋则是脸颊微红,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老支书却仿佛打开了话匣子,继续语重心长:“建国啊,你是咱屯子的带头人,这方方面面都得带头,啊!这开枝散叶,传宗接代,是大事!你看咱屯子里,跟你差不多年纪的,谁家娃不会满地跑了?我跟你这么大时候,我们家老大都会打酱油了!”他顿了顿,压低些声音,带着点推心置腹的意味,“念秋是个好孩子,身子骨看着也结实。你们得抓紧呐!这猫冬,不就是最好的时候?没啥烦心事,吃得也还行,正好养身子……”
秦建国被说得耳根发热,只能连连点头:“知道了,老支书,我们……心里有数。”
“光有数不行,得有行动!”老支书故作严肃地瞪他一眼,然后又换上和蔼的笑容对沈念秋说,“念秋啊,平时多吃点,别怕胖,身子养好了,将来孩子才壮实。”
沈念秋脸红得更厉害,声如蚊蚋:“哎,谢谢老支书关心。”
好不容易摆脱了老支书的“谆谆教诲”,小两口几乎是逃也似的回了家。一进门,秦建国无奈地叹了口气,搓了把脸:“老爷子这……真是见一次说一次。”
沈念秋抿嘴笑了笑,一边挂好围巾,一边轻声道:“老支书也是好心,盼着咱们好。”
“我知道是好心,”秦建国走过去,从后面轻轻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就是这天天催,有点招架不住。”
温暖的怀抱驱散了外面的寒气,也缓解了方才的窘迫。沈念秋靠在他怀里,感受着那份踏实,心里却也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涟漪。孩子……她何尝不期盼?只是这事,终究是急不来的。
猫冬的屯子,白日里显得格外宁静。壮劳力们不用再起早贪黑地下地,除了轮流去兔场、巡逻队值班,大多时间都窝在家里,收拾收拾农具,修补修补房屋,或者干脆围着火盆打盹、闲唠嗑。
知青点那边,也比农忙时节清闲了许多。不用顶着星星下地,摸着黑回点,他们有了大把属于自己的时间。周伟因为上次“立功”,在知青中的地位无形中提升了不少,连带着其他知青在屯子里走动,社员们的态度都热情了几分。
这日下午,没什么风,太阳懒洋洋地挂着。几个男知青聚在点里最大的那间屋子,围着一个小炭盆。盆里埋着几个从地里偷偷摸来的红薯,散发着焦甜的香气。
“这猫冬可真没劲,除了吃就是睡,人都要生锈了。”一个叫孙志远的知青伸了个懒腰,抱怨道。他是去年才来的,性子比较跳脱。
“知足吧你,”另一个戴眼镜,显得斯斯文文的知青李文斌扶了扶眼镜框,“比起夏锄秋收,累得跟什么似的,我宁愿天天猫冬。”
“干活有干活的好,至少充实。”周伟用烧火棍扒拉着炭火,接口道,“现在这样闲着,反而容易胡思乱想。”他想起了家里的父母,想起了城里的生活,眼神有些飘忽。
“胡思乱想啥?”孙志远凑过来,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笑意,“哎,我说哥几个,发现没?屯子里那些大姑娘小媳妇,这冬天裹得厚实,可凑在一起,聊得最多的,就是谁家怀上了,谁家媳妇儿肚子争气。”
另一个叫赵卫东的知青嗤笑一声:“你这观察点可真够可以的。不过话说回来,这农村嘛,传宗接代是头等大事。你看秦队长,那么厉害一个人,不也天天被老支书催生?”
提到这个,几人顿时来了兴趣。李文斌道:“说起来,秦队长和沈技术员结婚也一年多了吧?咋还没动静?按老支书那着急上火的劲儿,不该啊。”
孙志远挤眉弄眼:“这你们就不懂了吧?秦队长那是干大事的人,可能……心思没完全在这头上?要不就是沈技术员……”他话没说完,但意思暧昧不明。
“别瞎说!”周伟打断他,眉头微皱,“秦队长和沈技术员感情好着呢。生孩子这事讲究缘分,哪能急得来?再说了,沈技术员有文化,懂科学,说不定人家有自己的打算。”他因为舅舅的关系,对秦建国和沈念秋更多了一份感激和维护。
“就是,”李文斌也点头,“我看沈技术员不是一般农村姑娘,有主见得很。不过老支书那边,压力估计不小。”
几人正聊着,炭盆里的红薯“噗”地一声,裂开了一个口子,浓郁的香甜味瞬间弥漫开来。话题也就随之转移,争抢着分食起那烫手却诱人的烤红薯来。但关于秦建国和沈念秋何时要孩子这个话题,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知青点,乃至整个屯子里,泛起了细微的、若有若无的涟漪。相比于知青点略显无聊的闲谈,屯子里的年轻小伙们自有他们的乐趣。
猛子和虎子这对搭档,如今是兔场的“技术骨干”,责任心强了不少。每日早晚去兔场巡视两遍,看看母兔有没有怀孕,检查一下草料和饮水,确保那些宝贝兔子安全过冬,这成了雷打不动的任务。
做完这些,他们便彻底解放了。漫长的白日里,两人时常约着,扛着自制的冰镩子,提着水桶和渔网,往屯子附近那条封冻的小河沟走去。
河面早已冻得结结实实,能清晰地看到冰层下被封住的水草和偶尔游过的小鱼影子。猛子力气大,选好位置,抡起冰镩子,“哐哐”几下,就在厚厚的冰面上凿开一个脸盆大的窟窿。清澈冰凉的河水瞬间涌了上来,带着一股水腥气。
虎子则熟练地将带着长绳的渔网顺着窟窿放下去,轻轻搅动。有时候运气好,能网上来几条巴掌大的鲫瓜子,或者更小些的柳根儿、川丁子。虽然数量不多,个头不大,但拿回家收拾干净,撒点盐,用猪油一煎,或者直接扔进锅里熬一锅奶白色的鱼汤,在这缺少新鲜菜蔬的冬天,便是难得的美味,能给清贫的饭桌增添一抹鲜气。
除了捕鱼,他们也会去之前下套子的山林边转转。冬天食物匮乏,偶尔会有野兔、山鸡出来觅食,运气好的话,能捡到被套住的猎物,那更是意外之喜。
这天,猛子和虎子提着半桶小鱼和一只冻僵的野兔从山上下来,正好遇见从大队部出来的秦建国。
“建国哥!”猛子兴冲冲地举起手里的收获,“看!晚上能加餐了!”
秦建国看了看桶里活蹦乱跳的小鱼和那只肥硕的野兔,笑着拍了拍猛子的肩膀:“行啊你小子,手艺见长。这兔子挺肥。”
虎子憨厚地笑笑:“还是建国哥你教得好。”
“对了,建国哥,”猛子凑近些,挤挤眼睛,压低声音,“刚才我们回来,看见老支书往你家那边去了,没……又催你和嫂子吧?”
秦建国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没好气地瞪了猛子一眼:“就你话多!赶紧把鱼送回去,别冻死了不新鲜。”
猛子和虎子嘿嘿笑着跑开了。秦建国看着他们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老支书的“催生攻势”看来是尽人皆知了。他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际,心里也莫名地有些烦躁,倒不是不喜欢孩子,只是这种被时时惦记、催促的感觉,实在算不上好。
夜幕降临,寒气更重。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冒出的炊烟,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道道白色的带子,久久不散。
秦建国和沈念秋的小屋里,炉火噼啪作响,炖菜的香气弥漫在整个房间。晚饭是贴饼子,配着白菜炖豆腐,还有一小碟沈念秋自己腌的咸菜。简单,却热气腾腾。
吃饭的时候,两人都显得有些沉默。白天老支书的话,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各自的心头。
最终还是秦建国先开了口,他夹了一筷子豆腐放到沈念秋碗里,语气尽量放得轻松:“念秋,别把老支书的话太放在心上。老爷子就是那么个脾气,盼孙心切。”
沈念秋抬起头,灯光下她的眼睛清澈而温柔:“我没在意。我知道他是好心。”她顿了顿,筷子无意识地拨弄着碗里的饭菜,声音轻了几分,“只是……建国,你说,是不是我……”
“别瞎想!”秦建国立刻打断她,伸手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掌心温暖而粗糙,“你很好,非常好。孩子的事,顺其自然就好。咱们还年轻,日子长着呢。”他目光坚定地看着她,“我不想你因为别人的话有压力。”
感受着他手心的温度和话语里的维护,沈念秋心头一暖,那点细微的不安也消散了许多。她反手握住他的手,轻轻点了点头:“嗯,我知道。”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和老支书熟悉的声音:“建国,念秋,睡下了没?”
屋里的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秦建国起身去开门:“没呢,老支书,快进来,外面冷。”
老支书裹着一身寒气进了屋,搓着手在炉边坐下。他先是东拉西扯地问了问兔场的情况,巡逻队最近有没有啥事,绕了一大圈,目光最终还是落在了小两口身上。
“这猫冬啊,人闲心不能闲。”老支书又开始了他惯常的开场白,“尤其是你们年轻人,得规划好。这过日子啊,就像种地,春种秋收,一环扣一环。该到什么时节,就得办什么事。”他意味深长地看着秦建国,“建国啊,你是队长,得起表率作用。这家里添丁进口,是喜事,也是稳定军心的大事。你看社员们现在日子有奔头了,接下来盼啥?不就是盼着人丁兴旺,家族传承嘛!”
他又看向沈念秋,语气和蔼:“念秋啊,你是文化人,懂道理。这女人啊,终究还是得有个孩子,家才完整,心里才踏实。趁着现在冬天没事,正好养胎……”
秦建国听得头皮发麻,赶紧截住话头:“老支书,您说的我们都懂。这事我们记着呢,一定……一定抓紧。”他几乎是硬着头皮说出“抓紧”两个字。
沈念秋也红着脸附和:“是啊,老支书,您放心。”
老支书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又坐了一会儿,喝了半碗沈念秋倒的热水,这才背着手,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送走老支书,关上门,秦建国长长地舒了口气,靠在门板上,看着沈念秋,苦笑道:“我这队长,都快成‘生育示范户’了。”
沈念秋被他这话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方才的尴尬气氛一扫而空。她走过去,帮他拍掉肩上不知在哪沾的一点灰,柔声道:“好了,别愁眉苦脸的了。老支书也是关心则乱。”
窗外,北风吹过屋檐,发出呜呜的声响,更衬得屋内温暖宁静。炉火的光芒跳跃着,映照在两人脸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交织在一起。
秦建国看着妻子在灯光下温婉的侧脸,心中那点因催促而生的烦躁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和对未来的期待。他伸手,将沈念秋轻轻揽入怀中。
“念秋,”他低声说,声音在寂静的冬夜里格外清晰,“咱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一切都会有的。”
沈念秋依偎在他坚实的胸膛前,听着他有力的心跳,轻轻“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猫冬的日子还在继续,北风依旧呼啸,天地间一片萧瑟。但在靠山屯这个小小的山村里,在每家每户温暖的灯火下,生活正以它自己的节奏和方式,悄然孕育着新的希望,等待着冰雪消融、万物复苏的春天。而关于生命传承的话题,也如同埋藏在冻土下的种子,只待时机成熟,便会破土而出,迎来属于它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