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依旧凛冽，但靠山屯却因那头野猪的到来，提前染上了一层暖融融的年节气息。空地上支起的大铁锅日夜不熄地咕嘟着，乳白色的骨头汤翻滚出浓郁的香气，混杂着花椒、大料的辛香，勾得屯里的孩子们像一群绕灶的小麻雀，时不时就被自家大人笑骂着拽开。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冒出的炊烟，似乎都带着一股油润的肉香。
秦建国家自然是这份喜悦的中心。他分到的那一大块后腿肉，除了当天切下一些炒菜、熬汤，剩下的部分被他仔细地用盐和炒过的花椒颗粒揉搓均匀，挂在屋檐下，让北风自然风干，做成能长久保存的咸肉。那副肥厚的猪肚，则在王婶手把手的指导下，由沈念秋用玉米面和粗盐反复搓洗，去除了腥臊之气，配上老姜和珍贵的胡椒粒，在小火慢炖中化作一锅奶白浓稠、暖胃健脾的滋补佳品。
沈念秋喝着这精心烹制的肚片汤，感受着那股暖流自喉间滑入，熨帖着因孕吐而时常不适的肠胃，连带着苍白的脸颊也渐渐有了些许红润。窗台上，各家送来的干菜、蘑菇旁，又多了一挂挂邻里悄悄送来、或是用东西换来的小小干肉条，那是乡亲们最朴实无华的祝福。
然而，冬日的大山，馈赠与危险始终并存。野猪带来的丰裕喜悦还未完全沉淀，一场悄无声息的危机，便随着一场新雪悄然降临。
这天后半夜，秦建国被屯子东头传来的一阵凄厉的哭喊声和嘈杂的人声惊醒。他一个激灵坐起身，迅速披上棉袄。沈念秋也醒了，有些紧张地抓住他的胳膊。
“别怕，我出去看看。”秦建国安抚地拍拍她的手，抓起靠在炕沿的猎枪，快步走了出去。
声音是从东头老孙家传来的。老孙家劳动力少，孩子多，日子过得紧巴，是屯里有名的困难户。秦建国赶到时，孙家那间低矮的土坯房外围了不少人，老支书也被搀扶来了，正披着棉袄，脸色凝重地站在门口。孙家媳妇坐在地上，捶着雪地，哭得撕心裂肺：“俺的粮啊！过冬的粮啊！全没了！这可叫俺一家老小怎么活啊！”
秦建国挤进人群，借着马灯的光亮往仓房里一看，心里顿时一沉。孙家那个原本应该装着大半窖土豆、萝卜和几袋粗粮的仓房，此刻几乎被搬空了！地上散落着一些零星的菜叶和粮食颗粒，角落里有一个被撕开的大口子，明显不是人为的，倒像是被什么力气极大的野兽用爪子硬生生刨开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骚哄哄的腥气。
“是熊瞎子！”旁边有经验的老猎人蹲在地上，仔细查看了雪地和破损的墙洞，沉声道，“看这爪印，还有这气味，错不了！个头不小，怕是饿急了，摸进屯里来找食了。”
这话一出，人群顿时一阵骚动，恐慌像冰水一样泼在每个人心头。熊瞎子不比野猪，那是有名的“山大王”，力大无穷，一巴掌能拍碎牛头，而且饿极了的冬眠熊，性情尤为狂暴。它这次能摸进老孙家，下次就可能摸进任何一家！
“安静！都慌什么！”老支书一声低喝，稳住了场面，他看向秦建国，“建国，你看这事咋办？”
秦建国眉头拧成了疙瘩，他蹲下身，再次仔细检查那个破洞和地上的痕迹。爪印很深，混杂着一些散落的、带着腥臭口水的食物残渣。他又走到屋外，顺着隐约可辨的、拖拽重物留下的痕迹和巨大的爪印，望向黑黢黢的东山方向。
“是往东山坳去了。”秦建国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雪，“这畜生尝到了甜头，又饿得狠，恐怕不会走远，很可能就在东山坳那片老林子里猫着，说不定还会再来。”
他转向老支书和惶惶不安的乡亲们，声音沉稳而有力：“屯里的民兵队，枪法好的，有打大牲口经验的，明天一早跟我上山。必须把这祸害找出来，不然屯里永无宁日！”
他又看向还在哭泣的孙家媳妇：“孙家嫂子，别哭了，粮食没了，咱屯里大家一起想办法，饿不着你和孩子！保管员，先从集体粮仓里，给老孙家支应足够的粮食，撑过这个冬天再说！”
老支书赞许地点点头：“就按建国说的办！咱们靠山屯，什么时候让一户人家饿死冻死过？集体的力量是干啥的？就是这时候用的！”
老支书和秦建国的话，像定海神针，瞬间安抚了恐慌的人心。当下，几个青壮年就自告奋勇，帮着秦建国组织人手，检查枪支弹药，准备绳索、钢叉等工具。妇女们则围拢过来，安慰着孙家媳妇，帮她收拾狼藉的仓房，保管员也立刻去开集体粮仓的门。
秦建国回到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沈念秋早已起身，在灶间烧好了热水，蒸好了玉米饼子。她知道男人要去做危险的事，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地将干粮和水囊塞进他的背包，又仔细地帮他整理好棉袄的领子。
“小心点。”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三个字，眼底是化不开的担忧。
秦建国看着她微隆的小腹，心中柔软而坚定，他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放心，我们人多，有准备。为了你和孩子，为了屯里老小，我一定平安回来。”
天亮后，一支由秦建国带队，包括虎子、民兵队长张大山等七八个屯里最精干猎手组成的狩猎队，集结完毕。他们装备着五六杆老式猎枪，以及自制的扎枪、钢叉，沿着昨夜熊瞎子留下的踪迹，一路追进了东山坳。
冬日的山林，寂静得可怕。厚厚的积雪吸收了大部分声音，只有脚踩上去发出的“嘎吱”声，以及偶尔树枝承受不住积雪重量断裂的“咔嚓”声。每个人都屏息凝神，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秦建国走在最前面，他的追踪经验最丰富，不放过雪地上任何一点细微的痕迹——被蹭掉的树皮、压倒的灌木、以及那越来越清晰的巨大爪印。
空气中，那股属于熊的、独特的腥臊气味也越来越浓。
“建国哥，看那边！”虎子压低声音，指了指前方一片地势略陡的坡地。坡地上有几棵粗壮的老柞树，其中一棵靠近树根的部位，树皮被大片地剥落，露出了白色的木质，上面还沾染着一些黑褐色的毛发和污迹。树下的积雪被践踏得一片狼藉，散落着不少啃噬过的骨头和食物残渣——正是从孙家仓房里拖出来的那些。
“是它的‘餐厅’。”秦建国打了个手势，所有人立刻分散开来，依托树木和岩石隐蔽，枪口警惕地指向四周。
这里显然就是那熊瞎子饱餐一顿后休息和活动的地方。痕迹很新鲜，说明它离开不久。秦建国仔细观察着从这片狼藉地延伸出去的脚印，指向坡地下方一片更加茂密、乱石嶙峋的灌木丛。
“应该在下面那片石砬子里。”秦建国低声道，“那里背风，容易藏身。大家小心，慢慢靠近，注意听动静。”
狩猎队呈扇形，小心翼翼地向下包抄。越靠近那片石砬子，空气中的腥臊味越是刺鼻，甚至能听到一阵阵沉闷的、如同风箱般的喘息声。
突然，一块巨大的岩石后面，猛地探出一个硕大无比的棕黑色头颅！一双小眼睛里闪烁着凶残而饥饿的光芒，直勾勾地盯住了正在缓慢靠近的狩猎队成员！
那熊瞎子被惊动了！
它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猛地从岩石后站了起来，庞大的身躯如同半截黑塔，怕是有四五百斤重！人立而起的巨熊，胸前那一撮月牙形的白毛格外显眼，也昭示着它的狂暴。它张开血盆大口，露出惨白的獠牙，粘稠的唾液顺着嘴角滴落。
“散开！找掩护！”秦建国大吼一声，几乎在同一时间，他手中的猎枪率先喷出火舌！
“砰！”
子弹精准地打在巨熊厚实的肩胛部位，却如同打在坚韧的橡胶上，只是让它身体晃了晃，溅起一蓬血花，却并未造成致命伤，反而彻底激发了它的凶性！
“吼——！”
巨熊狂怒地人立扑来，速度快得惊人！它认准了开枪的秦建国，四肢着地，如同一辆失控的重型卡车，轰隆隆地冲撞过来，碗口粗的小树被它随手一扒拉就拦腰折断！
“开枪！打它要害！”民兵队长张大山一边寻找射击角度，一边高声喊道。
“砰砰砰！”接连几声枪响，子弹纷纷射向巨熊的头部和胸口。但在巨熊高速移动和厚实皮毛、脂肪的保护下，大多未能命中要害，只是增添了它几处皮肉伤。
虎子躲在另一块石头后面，瞄准巨熊的侧腹开了一枪，子弹钻进皮肉，巨熊吃痛，猛地调转方向，朝着虎子藏身的石头扑去！巨大的熊掌带着风声拍在石头上，碎石飞溅！
“虎子小心！”秦建国看得心惊胆战，连忙再次开枪吸引巨熊的注意力。
狩猎队陷入了苦战。这头饥饿的成年公熊，皮糙肉厚，力量恐怖，而且异常狡猾，懂得利用岩石和树木掩护自己。猎枪的威力有限，在无法一击致命的情况下，只能激怒它，使得场面更加危险。有好几次，巨熊都差点冲进狩猎队的阵型，全靠队员们默契的配合和险之又险的闪避才躲过熊掌的拍击。
秦建国的大脑飞速运转。这样缠斗下去不是办法，子弹有限，一旦有人反应慢半拍，后果不堪设想。他的目光迅速扫过战场，最终定格在坡地上方那片相对开阔、但紧邻着一处陡峭断崖的地带。
一个冒险的计划在他脑中形成。
“大山！虎子！你们继续火力牵制，吸引它注意！我把它引到断崖那边去！”秦建国一边利用树木躲避巨熊的追击，一边高声喊道。
“太危险了建国哥！”虎子急道。
“听命令！”秦建国语气不容置疑，“我有办法！你们看准时机！”
说着，他不再一味躲闪，而是主动从藏身处跳出，对着巨熊连开两枪，虽然没打中要害，但子弹打在它厚实的背部，疼痛感成功地将巨熊的仇恨牢牢拉在了自己身上。
“来啊！畜生！”秦建国大喝一声，转身就朝着断崖方向跑去。
巨熊果然被彻底激怒，咆哮着紧追不舍。秦建国将速度提升到极限，在雪地和乱石间灵活地穿梭变向，每一次都险险避开身后那足以开碑裂石的熊掌。风声在他耳边呼啸，心脏如同擂鼓，他能感觉到那腥臭的热气几乎喷到自己的后颈。
断崖越来越近！他甚至能听到崖下深处传来的、冰雪覆盖的溪流潺潺水声。
就在他即将冲到崖边的那一刻，秦建国猛地一个急停，身体借着前冲的惯性向侧前方扑倒，连续几个翻滚，躲到了一块凸起的岩石后面。
追红了眼的巨熊收势不及，庞大的身躯带着巨大的惯性，一头冲出了断崖！
“成功了！”躲在远处的虎子等人几乎要欢呼出声。
然而，下一刻，他们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那巨熊在最后关头，竟然用它那粗壮有力的前爪，死死地扒住了断崖边缘一块突出的岩石！它大半个身子悬在空中，发出愤怒而不甘的咆哮，四肢疯狂地蹬踹着崖壁，试图爬上来！那块岩石在它巨大的力量下，已经开始松动，碎石簌簌落下！
它还没掉下去！
秦建国从岩石后探出头，看到这一幕，瞳孔骤缩。必须立刻结果它！否则一旦让它挣扎上来，所有人的努力都白费了，而且会更加危险！
他毫不犹豫地冲出掩体，几步冲到崖边，举起猎枪，对准那只死死扒着岩石、因为用力而筋骨暴突的硕大熊掌，扣动了扳机！
“砰！”
子弹精准地射穿了熊掌的关节！巨熊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嚎，扒着岩石的力量瞬间消失，庞大的身躯终于彻底失去了依托，带着绝望的咆哮，坠入了深深的崖底。
“轰隆！”一声沉闷的巨响从崖下传来，紧接着，一切归于寂静。
崖顶上，所有人都如同虚脱一般，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早已浸湿了内里的衣衫。虎子第一个跑过来，一把扶住同样脸色发白、靠在崖边岩石上的秦建国。
“建国哥！你没事吧？”
秦建国摇摇头，平复着如同风箱般的呼吸，看向崖下。陡峭的崖壁下，那棕黑色的庞大躯体一动不动地躺在积雪覆盖的溪流边，身下洇开一大片暗红色的血迹。
“解决了。”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
狩猎队下到崖底，确认了巨熊已经死亡。这头给靠山屯带来巨大恐慌的“山大王”，最终为自己的贪婪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它庞大的身躯，对于靠山屯来说，又是一笔巨大的财富。熊皮是极好的御寒之物，熊胆是珍贵的药材，熊肉熊油更是能解决很多人家整个冬天的油水问题。
当狩猎队拖着这头更为沉重的战利品，在傍晚时分浩浩荡荡地回到屯子里时，整个靠山屯都沸腾了！如果说之前的野猪是惊喜，那么这头巨熊的被铲除，则是真正意义上的解除了一大心腹之患，是足以载入屯子历史的大事件！
老支书激动得胡子都在颤抖，连说了三个“好”字！他亲自带着人，像迎接英雄一样，将秦建国和狩猎队员们接回屯里。
孙家媳妇更是拉着孩子，就要给秦建国磕头，被秦建国死死拦住。“使不得，嫂子，这是咱集体的力量，是大家伙一起拼命的结果。”
这一次，不用老支书分配，所有人都一致决定，秦建国和参与狩猎的队员们，必须分得最大、最好的一份。那张完整的、厚实无比的熊皮，经过一致同意，归了秦建国。
“建国，这熊皮，你拿着。”老支书代表全屯人发言，“给念秋铺在炕上，最是隔潮保暖，对孕妇和孩子都好。这也是你应得的！你为咱屯里冒了两次大险，解决了两个大麻烦，这是全屯老小的心意！”
秦建国看着乡亲们真诚而感激的眼神，没有再推辞。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张熊皮，更是全屯人对他这个带头人的认可和信赖。
当那张处理好的、柔软厚实的熊皮铺在沈念秋的炕上时，整个屋子似乎都变得更加温暖踏实。沈念秋抚摸着那浓密温暖的皮毛，再看向秦建国时，眼中除了爱意，更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骄傲与安心。她的男人，是这座大山和这个屯子真正的脊梁。
经此一事，秦建国在靠山屯的威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他不仅有能力带领大家搞好生产，更有勇气和智慧保护屯子的平安。乡亲们对他更加信服，屯里的凝聚力也空前增强。
寒冬依旧，大雪封山。但靠山屯的人们，心里却格外踏实。仓库里有粮，屋檐下有肉，炕上有温暖的熊皮，更重要的是，他们有一个值得信赖的领头人，和一个团结温暖的集体。沈念秋在大家的悉心照料和秦建国的守护下，平稳地度过了孕早期最不稳定的阶段，小腹的隆起愈发明显，脸上焕发着属于准母亲的柔和光辉。
秦建国站在自家院子里，看着远处银装素裹的群山，心中充满了力量。他知道，这个冬天，无论还有多少风雪，靠山屯都能安然度过。而他和念秋，以及那个即将到来的新生命，他们的根，已经深深地扎进了这片土地，与靠山屯的命运紧密相连，再也无法分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