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屯的这番红火景象,终究是纸包不住火。那日渐壮观的晾肉架,那空气中挥之不去的肉脂香气,还有偶尔传出的、别的屯子难得一闻的炒松子、烤野味的香味,都像长了翅膀一样,顺着秋风,飘过了山梁,传到了邻近几个屯子的耳朵里。
起初是零星的风声,渐渐变成了有鼻子有眼的传闻。
“听说了吗?靠山屯今年发了!满架子都是肉!”
“何止是肉!松子、榛子都用麻袋装!”
“他们哪来这么大本事?去年不还穷得叮当响,为点粮食差点跟人干仗吗?”
“邪门了!说是他们屯子里来了能人……”
羡慕、好奇,最终发酵成了难以言说的嫉妒。一些邻近屯子的村民,心里头开始不是滋味。同样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同样是靠山吃饭,凭什么靠山屯就能过得这么肥实?有几个平日里游手好闲、心思活络的,动了歪念头,想着是不是趁夜去靠山屯的晾肉场“借”点回来打打牙祭。
可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知根知底的人按了下去。
“你可拉倒吧!忘了开春那会儿,王家屯那帮人是咋灰头土脸回来的?靠山屯那帮爷们,现在护食护得跟眼珠子似的!猛子、虎子那帮年轻人,下手黑着呢!为口吃的,再把命搭进去?”
“就是,赵大山那老家伙,看着蔫儿吧唧,心里门儿清!秦建国那知青,更是个有主意的!不好惹!”
明抢硬碰看来是行不通了,风险太大。可眼睁睁看着别人肥得流油,自己心里跟猫抓似的。于是,几个屯子的支书或队长,一合计,决定换个路子——上门取经。好歹是兄弟屯子,总不能一点情面不讲吧?咱们不白学,带点东西,客气点儿,总能套出点话来。
这天上午,日头刚爬上东山梁,靠山屯就迎来了几位“不速之客”。分别是邻近小河屯的支书孙福贵,石头沟的队长王老疙瘩,还有榆树屯的民兵连长李满仓。三人脸上堆着笑,手里也没空着,孙福贵提了半篮子鸡蛋,王老疙瘩拎了两条干河鱼,李满仓则抱了一小坛自家酿的酸了吧唧的野葡萄酒。
老支书赵大山正在打谷场边,看着孩子们帮忙翻晒柴火,听到通报,眯着眼瞅了瞅屯口方向,脸上那纵横的皱纹动了动,看不出什么表情。他对身边的秦建国低声道:“瞧见没?闻着味儿来的。黄鼠狼给鸡拜年。”
秦建国笑了笑:“意料之中。咱们闷声发财,别人眼红正常。就看老支书您怎么应对了。”
赵大山磕了磕烟袋锅,慢悠悠地站起身:“咋应对?唱戏呗。走,会会他们。”
屯委会那间简陋的屋子里,赵大山热情地接待了三位来访者。又是让座,又是倒水(白开水),脸上的笑容朴实得像个老农。
“哎呀呀,什么风把三位老哥吹来了?稀客稀客!”赵大山打着哈哈。
孙福贵年纪与赵大山相仿,先开了口,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羡慕:“大山老弟,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们靠山屯今年可是抖起来啦!这满屯子的肉香、果子香,隔着一座山都能闻见!我们这心里头,是又替你们高兴,又馋得慌啊!今天来,没别的意思,就是取取经,学习学习你们先进经验!”
王老疙瘩和李满仓也连忙附和:“对对对,取经!学习!”
赵大山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种“全靠老天爷赏饭和贵人相助”的感慨表情:“哎,孙老哥,王队长,李连长,你们可别寒碜我了!我们屯子啥底子,你们还不知道?去年那光景,差点没熬过来!今年能有这点嚼谷,说起来,真是沾了知青同志的光啊!”
他话锋一转,把秦建国和沈念秋推到了前台,语气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甚至是夸张的)赞誉:“要不是秦建国同志和沈念秋同志,我们哪能有今天?秦同志,那真是有文化,有见识,有担当!不怕苦不怕累,一门心思扎在咱们这穷山沟里,带着大伙儿想办法。还有沈念秋同志,人家城里来的姑娘,懂医术,识草药,心肠还好,帮了咱屯子多少忙!”
他开始“诉苦”加“炫耀”:“你们是不知道啊,刚开始那会儿,我们也难!进山打猎,野兽精得很,空手回来是常事。是秦同志,带着大伙儿改进方法,又是下套,又是挖陷阱,还琢磨出了新家伙事儿!”他刻意模糊了手弩的具体细节,“还有沈同志,带着妇女孩子上山采药,建什么‘小药库’,预防疾病。这方方面面,都是人家知青同志操着心呢!”
孙福贵三人听得一愣一愣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瞟向坐在一旁、面带微笑却不多言的秦建国和沈念秋。原来根子在这两个知青身上!
赵大山继续他的“忽悠”大法,语气愈发推心置腹:“要我说啊,咱们这些老家伙,思想跟不上趟了!现在得靠年轻人,特别是这些有文化的知青!他们脑子活,点子多,敢想敢干!我们靠山屯,就是无条件支持他们!秦同志说往东,我们绝不往西!沈同志需要啥草药,我们全家老小帮着找!这信任,是实打实的!”
他端起碗喝了口水,看着三人若有所思的表情,又重重地叹了口气,开始挖坑:“唉,我知道,各位老哥屯子里也有知青。可能……可能没我们秦同志、沈同志这么……这么突出?但这事儿啊,我看关键还是看咱们当支书、当队长的,能不能放下架子,真心实意地支持他们,信任他们!把他们当成自家人,让他们甩开膀子干!说不定啊,你们屯子里那知青,也是藏着的宝贝,就等着你们去发现呢!”
这一番话,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既突出了秦、沈的关键作用,又把靠山屯的成功归结于“支持知青”,还顺带捧了对方一下,暗示他们屯子的知青可能也有潜力。
孙福贵三人互相看了看,眼神交流间,心思都活泛起来。是啊,靠山屯能起来,是靠知青。我们屯子也有知青啊!虽然平时觉得他们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干活磨洋工,但说不定真是我们没给够支持,没发现他们的长处?
王老疙瘩忍不住问:“大山支书,那……秦同志他们都具体咋干的?能不能……细说说?”
赵大山一脸为难:“这个嘛……具体方法,那都是秦同志他们根据我们屯子的实际情况琢磨出来的,每个屯子情况不一样,生搬硬套恐怕不行啊。再说了,这涉及到知青同志的个人能力问题,我也不好说得太细,得尊重人家不是?”他巧妙地把皮球踢回给秦建国个人能力,以及“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上,堵住了对方深问的路径。
最终,孙福贵三人带着半信半疑、又满怀希望的心情,留下了礼物,告辞离开了。他们得到的“真经”核心就是:全力支持本屯知青,让他们放手干!
回去之后,这几个屯子果然掀起了一股“重视知青”的风潮。
小河屯的支书孙福贵,回去就找来了本屯的几名知青,热情洋溢地传达了靠山屯的“先进经验”,然后满怀期待地把组织狩猎、采集的任务交给了其中一名平日里喜欢写写画画、体格文弱的男知青。结果可想而知,那知青连猎枪都端不稳,带着人在山里转了两天,除了踩了一脚泥,毫无收获,还差点迷路。
石头沟的王老疙瘩更直接,把屯子里仅有的两杆猎枪交给了一个自称“看过几本军事书”的知青,让他带队进山“搞肉”。那知青纸上谈兵还行,真进了老林子,连兽道都分不清,胡乱放了一枪,惊跑了一窝兔子,自己还被后坐力震得肩膀生疼,灰溜溜地回来了。
榆树屯的李满仓稍微谨慎点,他找的是本屯一个据说家里祖上是中医的知青,希望他像沈念秋一样搞个药库。那知青倒是认得几味草药,但仅限于书本,对炮制、应用一窍不通,采回来的药草有一半是错的,差点闹出笑话。
失败的消息陆续传回,那几个屯子的支书队长这才回过味儿来,感觉被赵大山那老狐狸给“忽悠”了。支持知青没错,可也不是所有知青都是秦建国、沈念秋啊!人家那是真有本事,又碰巧遇到了能识别千里马的伯乐(他们自动美化了赵大山的形象)。自己这边盲目照搬,简直是东施效颦,徒增笑柄。
心里憋屈,却又没法明说。难道能去指责赵大山骗人?人家明明说了“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尊重知青个人能力”,是自己理解偏差,急于求成。这哑巴亏,只能硬生生咽下去。对靠山屯,那份嫉妒里,又添了几分无可奈何和隐隐的敬畏——这靠山屯,不光人有本事,连支书都成精了!
而靠山屯这边,赵大山听着秦建国带来的、关于邻屯模仿失败的趣闻,吧嗒着旱烟,脸上露出老谋深算的笑意:“让他们折腾去。咱这坑,挖得不算深,摔不坏他们,也能让他们消停一阵子。至少知道,咱靠山屯的东西,不是那么好学的。”
秦建国也笑了,他明白老支书的用意。这既是一种保护色,避免屯子成为众矢之的,也在某种程度上,变相地维护了周边区域的某种平衡。只是苦了那些被寄予厚望、却能力不足的知青们,平白承受了不小的压力。
这场小小的风波,并未影响到靠山屯自身的节奏。秋日晴好,正是储备的黄金时期。狩猎、采集、砍柴、处理物资……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屯子里的人们,心更齐了,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拥有的,不仅仅是眼前的收获,更是别人羡慕不来、也学不走的,那种扎根于这片土地、凝聚了智慧与汗水的独特力量。山风依旧凛冽,但靠山屯的烟火气,却愈发醇厚、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