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芳接过饭菜，连连夸她有心。
尹彬走上前去询问病情，刘忆站在边上忐忑不安。她要向康明道歉，昨天不该那样对他无理，害他生病，除去爸爸这个身份，他还是她一直敬重的长辈，无论如何，昨天的事她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过了一整夜，她的震惊和愤怒渐渐消退，除去最开始的不可思议，她的喜悦和欣慰逐渐占据上风，曾经想象过康明做父亲该有多好，如今他真的是爸爸，怎么不算美梦成真？
早已放弃等待的亲生父亲主动找上来，怎么可以眼睁睁看他溜走？她不能把爸爸推开，她还没有感受过一天父爱，她要给康明弥补的机会，也给自己做女儿的机会。
尹彬跟康明的对话接近尾声，刘忆开始紧张，她呼吸急促，紧紧拽住衣角，仿佛上学时等待老师报分数，心突突的跳得厉害。
如果这次也算考试，她肯定不是平平无常，而是开了外挂，文曲星附体，结果一定会像超大烟花一样响彻天地，惊呆众人。
“要不要跟康叔叔聊几句？”尹彬问。
“啊？什么？”
尹彬笑着说，“想什么呢，我说要不要跟康叔叔说几句话，说完就走，我送你上班去。”
“哦，我，”刘忆往康明病床边凑了凑，深吸一口气，说，“你好好休养，我下班再过来，你想吃什么告诉我，我来做。我……昨天……”
“不麻烦了，下午就出院，快去上班吧。”康明打断她的话，瞥了她一眼，慢慢低下头。
“谁允许你下午出院的，信不信我换了密码让你回不了家，听医生的话好好在医院待着，来，坐好，吃饭！”
康越心化身幼儿园老师，嘴里说着恐吓的话，手里做着贴心的事，把枕头靠在床头，扶康明坐好，把包子递到他手中，然后把饭盒里的汤倒到小碗里搅拌。
刘忆无法呼吸，像是被绑着大石头扔到了深海里。超大烟花哑火成了哑炮，夜空漆黑如常，连一刹那的绚烂都不曾拥有，文曲星根本没有下凡，她的试卷还在期待60分万岁。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挣扎出水面的，走出医院大楼，初升的太阳照得她眯起了眼睛，她开始怀疑昨天发生的事是不是一场梦。小院里的饭馆，开元街上的社区医院，她得去一趟，去求证一下昨天是不是去过，如果去过就不是梦。
尹彬在花间门口放她下车，她跟尼尼打了个招呼，连店门都没进就跑出去了，她顺着记忆的路线过马路，进巷子，找到了挂着牌子的阖家小院。
门没开，她使劲儿敲门，一位偏胖的中年光头男人不耐烦地打开门。
“10点半开始营业，你来早了。”
“我不是来吃饭的，我是想问，我昨天有没有来过？”
光头男摸摸自己的头，咧着嘴笑，“你来没来过你自己不知道？失忆了，演电视剧呢？”
刘忆慌忙摆手，“不是，我是说……”
“你来过，中午来的，跟华文书会的那个老康来的。”屋里走出一个精干的中年妇女，她说，“你气质挺特别的，我一下子就记住了。”
“谢谢。”
刘忆鞠了一躬跑开了。
她又跑到社区医院，说昨天来看病，丢了一串钥匙。她撒谎了，她的心跳得咚咚响，因为有了刚才的经验，要是那样问，会被当成傻子的。
导诊台的医生给她查了记录，她昨天确实来就诊过，但钥匙是不是丢这儿就不一定了。
不是梦，是真的，康明就是爸爸，康明最先知晓了这个秘密，然后告诉了她，她是第二个知情人，除了他们两个，没有别人知道。张家芳不知道，康越心不知道，尹彬也不知道。
为什么他不说，为什么要掩藏，为什么？
刘忆泪水夺眶而出，哭了笑，笑了哭，手心手背擦眼泪都变得粘粘的，像极了两元店里不值钱的胶水面膜。
我真傻，真的好傻啊！他怎么可能公布于众，对着自己的妻子女儿女婿说自己还有一个出轨生的私生女，怎么可能嘛，一生英名毁于一旦，晚节不保的事他怎么可能会干？
他说他要补偿，怎么补偿？背地里偷偷摸摸送点东西，吃顿饭，说些好听话，仅此而已。人前他还是好老公好爸爸，还是顾家的好男人。
他的补偿真够廉价的，自己这个女儿只配得到这么一点点。
外婆说得对，野种就是野种，野种只能藏在背地里，野种不配得到爱！
她跌跌撞撞走进店里，尼尼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迟到早退，小心高姐扣你工资，吃错药了吧你！”
吃错药倒好了，像枫林镇的邱婶那样，整瓶的药当糖吃，搁地上打了几个滚儿就一命呜呼到天国去了，不会再有任何痛苦和烦恼。
刘忆进到后院打花刺，一句话不说一口水不喝，仿佛变成了机器人，一刻不停，刺扎手了也不在意。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心……”
喑哑的声音响起，刘忆坐在墙角的小板凳上低头玩着手指。
“外婆唱得好听吗？”
刘忆喏喏回答：“好听。”
“好听？上次说不好听，这次又好听啦？你个小瘪三学会说谎了，看来皮又痒了！”
刘忆忍住不哭，任凭鞋拔子打在背上手臂上，要是哭出声会被打得更狠。
外婆打完之后坐在沙发上抽烟，从茶几抽屉里掏出一包虾片递给刘忆。这是她的习惯，发泄完怒气就会显露出些许慈祥。
“拿着。”
刘忆没有接，她讨厌每次挨打后被赏一包零食，当时她不知道这个叫做“打一巴掌赏一个枣”，但是她已经感受了其中的恶意。
“不要？”
“爸爸很快就来接我回家了。”
这是妈妈告诉她的，她确信她即将离开这个令她恐惧的地方。
外婆笑了，“你妈就会骗人，外婆爱打你但外婆从不骗你，爸爸的家你能回么，野种哪里来的家，野种就是见不得人的东西！”
妈妈会骗人，骗了一次又一次。外婆真的不骗人，说得都是大实话，我是见不得人的东西。外婆说得对，我在妈妈肚子里就该被打掉，刚出生时就该被扔到马桶里淹死，发高烧时更不应该送到医院，就该丢到雪地里自生自灭。我是个野种，野种怎么能见光，怎么能被当面认亲呢，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