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少轩原本打算将婚事办得简简单单。一来他素不喜喧闹,二来在这京城之中,他相熟的朋友本也不多。
不过,简单归简单,依着这时候的礼数流程走上一遍,也依旧要费去不少精神。
梦玲体贴,几番劝他不必大办。反倒让宋少轩心里过意不去,既是一生一次的仪式,总该郑重一些,何况自己又不是花费不起。
于是,计划越改越隆重,等他回过神来,已俨然成了一场相当体面的婚宴。
好容易诸事齐备,已是春暖花开时节。梦玲将自己原先住的屋子腾了出来,让那几个学艺的姑娘搬去同住,她则与宋少轩安居后院,只叫她们每日清晨仍过来读书习艺。
婚宴当日,席开数桌,宾客纷至。宋少轩特地从自勤行请来几位师傅掌勺,食材一概交由小钊精心采买。天南地北的各色菜肴一一呈上,吃得宾客人人称赞。
宋少轩自己却被灌得五迷三道,洞房花烛夜,整晚抱着桶吐个不停。这事后来也成了朋友们口中的一段笑谈。
虽此番婚宴所费不菲,但收获却也极大。范五爷与一众酒友送来的贺礼皆是非凡之物,齐二爷更是赠了一副黄花梨木雕屏风,件件都可谓价值不菲。
婚后的日子,宋少轩满面春风,人也精神了不少。只是这世道,却一日乱过一日,眼瞧着已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中院那间雅室依旧天天客满,齐二爷却日渐显得焦虑不安。这日二人对酌,他几杯下肚,才含糊地透出几句心事。
宋少轩听后,只道是他多虑,天下大事岂会轻易动摇?开口劝他不必杞人忧天。
齐二爷却连连摇头,叹道:“你小子还是不懂政治,到了这个关头,怎可能不作出妥协?”
原来他所说的,是一批仍忠于旗人的势力,在这风雨飘摇之际,竟还想奋力一搏。他们联合请见亲王,直言相谏:“当初老佛爷答应立宪,究竟何时推行?”
齐二爷原还担心,若王爷此时点头,时局未尝不能挽回。谁知去年几次求见尚有几句敷衍,这一回,众人竟直接被乱棍打出了王府!
两事迭加,有如火上浇油。革命党人由此彻底看清:上书请愿,换不来真正的民主;空言维新,不如起身实干!
这一回,他们的核心人物并未直接插手,全凭新军中的一批底层军官自发而起。本只想闹出动静、争取共和,谁料星火骤然燎原,顷刻已成不可收拾之势。
齐二爷拍手称快,忙将宋少轩请至家中,将自己的身份坦然相告。他目光如炬,直直望进对方眼底,郑重问道,是否愿与他携手共谋。
宋少轩沉吟半晌,缓缓开口:“二爷,这般要紧的身份,您为何愿向我透露?又为何……偏偏选中我来相助?”
齐二爷闻言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说道:“正是因为你胆小,也是因为你心善。”
他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口气,继续说道:“你只求明哲保身,不愿沾染因果是非,这份“胆小”,反倒令我放心。所以你不至于任性妄为、贸然行事。”
言至此处,他目光渐转温和,语气也沉了下来:“再说你这人,骨子里是善的。寻常百姓讲的是“不偷不抢”便是好人,除此之外,逐利谋生,本就无可指摘。可你呀……”
齐二爷轻笑摇头,“明明处处透着精明,却极少钻营算计,看事认死理,黑白分明。这般脾性,倒像是心里还住着个没被世道磨平的少年。”
齐二爷是个阅人无数的老江湖,从宋少轩端茶递水、待人接物间,从不忘细细观察。此刻望着对方,他眼中既有欣赏,又藏着几分感慨,甚至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自己当年也是这么一步步闯过来的,却远没有对方这般好运气。
宋少轩没猜透他的心思,只直截了当问:“那您想让我做些什么?”
“大帅复出只是早晚的事,我辛苦谋划这么久,总不能空手而归。过些日子,会有人来接手这片地界,你去帮我拉拢他,让他别管这摊子事,交给我来处理就好。”齐二爷递过一个信封,“这里是你的活动经费,记住,这事必须办成。等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待宋少轩离开,齐二爷才低声自语,语气里满是冷嘲:“哼,机关算尽太聪明,反倒要赔上自己的性命。这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他竟是一点没看透。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首富的位置岂是那么好坐的?当年的十三行伍家、江南胡家、宁波严家,哪一个不是煊赫一时?到最后不都落得苦苦挣扎的下场?他倒好,还想着往上爬——呵,也该到他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此时,宋少轩只知要拉拢之人名叫谭有荣,是刑部一个新晋的捐官。此人花八万两银子才补上实缺,此前一直候缺不得,早已等得心焦。如今好不容易真金白银换来一纸委任,自然急于捞回本钱,正是四处伸手、贪得无厌的时候。
“如此货色,竟也能进刑部?朝廷这般用人,合该倒灶。”宋少轩阅过齐二爷递来的简况,不由嗤之以鼻。
他却不知,这谭有荣已是同批捐官中最有头脑的一个。其余几人要么银子使少了白白打了水漂,要么只谋得个奔走打杂的差事。还有个更不走运的,钱花了却只拿到一纸空文,最终竟落到自己的手上!这才混进巡捕司点卯应差,平白捡了好处。
这样的人物最好对付,上门巴结就是了。齐二爷给了十万两,足够他慢慢打发这个谭有荣了。
自那天起,宋少轩便做起了“陪玩”的营生。他打算先伴在其侧,慢慢换取信任,待到时机成熟,再提请托之事。
这谭有荣果然是个不学无术、专意敛财之徒。偏偏眼下捞不到什么油水,虽坏事做了一箩筐,真正落进袋里的,却不过三瓜两枣。
京城之地,达官显贵盘根错节、门阀林立。他虽顶着一个官身,在这龙潭虎穴之中,却既无根基,又缺倚仗。区区一个捐来的刑部小官,又算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