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教育厅众人眼中,宋少轩素来是个踏实肯干的务实派。虽因常在外奔波,与同僚交往不深,但那一间间拔地而起的学堂,那在拨款不足时仍毫不耽搁的工程进度,还有他自掏腰包补助贫困学生的义举,都让他在厅里赢得了不错的口碑。
今日他当众拒绝签署复辟教材的举动,却让同僚们看到了他骨子里的另一面。那不只是一名勤恳的办事员,更是一个有风骨、有见识的新式文人。
一时间,众人纷纷围拢过来,拱手与他攀谈。宋少轩深知言多必失的道理,大多时候只是静听,偶尔在关键处轻描淡写地补上一两句。可偏偏这几句站在更高处的评点,往往直指要害,让不少原本以为他只是“实干派”的同事刮目相看。
话越说越投机,不知谁提议“寻个清净地方继续聊”,一行人就热热闹闹地涌向了街角常去的那家馆子。
几杯温酒下肚,席间的气氛更加热烈。起初还只是低声交换见闻,渐渐地,声量便有些压不住了。
从教育谈到时政,从孔孟之道说到德先生与赛先生,言辞愈发尖锐。吓得店家老板几次搓着手凑到门边,苦着脸作揖:“几位爷,慎言,慎言啊!小人这铺子小本经营,上有老下有小,经不起风浪……”
众人却只是相视一笑。倒不是狂妄,而是此时确有一道不成文的规矩护着读书人。文人议政,纵然骂得再凶,上头也得忍着几分。
那位章师怒砸居仁堂,何等激烈?大帅最后不也只敢将他软禁在府中,每月照发薪俸,好酒好菜地供养着。
想到这里,不知谁高声笑道:“老板莫怕,咱们读书人抨击时政,天经地义!”
跑堂的添了一轮又一轮酒,窗外的日头渐渐西斜,而酒馆里人声鼎沸,谈兴正浓。 宋少轩这晚没怎么说话,光忙着应付同僚们轮番敬酒了。
几杯黄汤下肚,不知不觉就上了头,酒意一冲,舌头便也管不住了。席间有人正滔滔不绝:
“吾辈当自强!昔日李中堂便倡“师夷长技以制夷”,我辈既败于八国联军,便该虚心向洋人学习!工业要学,农业要学,制度更要学!东瀛维新便是明证,为何不效仿?再看居仁堂那位,简直是窃国大盗!若行君主立宪,不出数十年,华夏必能崛起……”
宋少轩听得连连摆手,醉眼迷离地插话:“不不不…黄科长,您前半段在理,后半段可不对喽!”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手扶着桌沿,声音却格外清晰:“这君主立宪,头一个要紧的,是得有一个民族共守的精神信仰。这信仰是国民的精神依托,更是血脉里的认同。英联邦有,他们的国王是刻在子民心里的;东瀛也有,纵使战乱割据,王室仍受尊崇。可咱们呢?”
他环视满座,苦笑道:“满清的名声早就臭了。一个荼毒汉人几百年的朝廷,凭什么让人认同?如今还捧着他们的,无非是既得利益者。眼见手里好处要没了,才整日把“往日荣光”挂在嘴边!才会鼓吹他们能真正立宪。”
此话一出,满屋寂然。宋少轩仰头又灌下一杯,喉结滚动,声音愈发沉痛:“你们说,咱们有信仰么?咱们可是穷苦的国度,老百姓吃饱饭都不容易,哪有闲工夫管政治啊?是这样吗?错了,咱们有!老百姓要吃饱饭,要有活干,要公平世道,要娶妻生子、传宗接代。谁做得到,咱们就认谁!这就是咱们的信仰,务实!”他猛地一拍桌子,“说再好听都他妈是扯淡!什么立宪,什么共和,通通是假,抓权才是真!”
说罢他咧嘴一笑,身子一晃,“扑通”栽倒在地。同僚们慌忙来扶,却只听鼾声已起,这人早已醉倒在梦乡里了。
众人一时犯了难,不知该将醉倒的宋少轩送往何处。正七手八脚间,忽有一人拍额道:“他是老裕丰茶馆的掌柜!送到那儿准没错。劳烦诸位搭把手,叫辆人力车,跟车夫交代清楚便好。到了老裕丰,自有相熟伙计照料。”
一阵手忙脚乱将人送上车后,有人摇头叹道:“嗨,终究是年轻,几杯酒下肚,嘴上就没个遮拦。这酒量啊,还得练!”
“我倒是觉得,他方才那番话,颇有见地。”另一人沉吟道,目光仍望着宋少轩离去的方向,“清廷确已不堪支撑立宪,东瀛那套体制,未必适合我华夏土壤。或许……共和之路更为妥当。”
“不错,”又有人接话,“工业、农技、学问皆可师夷,唯独这国体制度,强搬不得。诸位细想,如今北洋也在摸索调整,时局是否已较前清时稍见清明?”
此话一出,席间顿时如沸水泼油。方才暂歇的争论再度点燃,众人各执一词,很快分成数派,声浪渐高。说到激动处,有人拍案而起,颈胀面红,谁也说服不了谁。
这一夜,可苦了守店的掌柜与伙计。他们既心疼店里的碗盏桌凳,又悬着一颗心,生怕这些书生议论之声过高,被外人听去,平白惹来祸端。
而造成如此局面的宋少轩,此时正浑然不知地昏睡在茶馆后罩房。他丝毫不知自己那番醉话已在同僚间激起怎样的涟漪。
待他次日醒来,早已日上三竿。宿醉未消,头痛欲裂,昨夜席间种种,更是忘得一干二净。
他揉着发胀的额角,打水净面,漱了口,便唤伙计去买两碗热腾腾的羊杂汤回来暖胃。自己则换了身干净长衫,对镜将发丝梳理整齐,这才缓步踱到前堂。沏上一壶浓茶,坐在老位置上,慢悠悠地等着他的早饭。
约莫半个时辰后,两碗羊杂汤下肚,宋少轩终于觉得魂儿归了位。他满足地抹了抹嘴,这条命算是续上了。这才有闲心端起手边的盖碗,细细呷了口茶,顺手向伙计要了份当日的报纸,悠闲地展读起来。
正看着报,常灏南领着一个人迈进了茶馆。见他在座,常灏南便笑着上前拱手:“宋掌柜,您瞧瞧,我给您把谁带来了?”
宋少轩闻声抬头,赶忙放下报纸起身相迎,执礼甚恭:“常三爷,有劳您费心。”目光转向他身后那人,语气顿时带上几分关切:“立源,你没事吧?快请坐,我这儿刚沏了好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