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有喜事，隔壁的金家却十分不幸。门口的白幡在萧瑟风中飘摇，里头传来阵阵压抑的哭声。
金老爷子昨夜骤然而逝，邻里间都说，是被那不孝子活活气死的。金少爷竟将祖传家业败得一文不剩。金家如今只待发丧完毕，便要举家迁离这伤心地。
丧礼上，一位不速之客悄然而至。金玉林穿着一身半旧的黑色棉袍，默然走进灵堂。他恭敬地上香，跪拜，每一个动作都郑重得体。起身后，他将一个素白纸包塞进失魂落魄的金少爷手中，低声道：
“记住此刻的滋味。往后的日子，每遇春风得意之时，回头想想，今日之痛究竟从何而来。”他手指微微用力，“昨日之事不可追，前路是在你脚下的。”
说罢，他转身离去，未有片刻停留。金少爷只觉来人面熟，拆开白纸包，只见一张三千大洋银票和一块大洋。心头一热追出门去，却不见那人踪迹。
胡同口，张广正候在人力车旁。金玉林弯腰上车，阖眼吩咐：“走吧，去老裕丰茶馆。”
张广也跟着跃上另一辆车，笑着揶揄：“你这个老骗子，心肠倒时不时软一下。”
“哼，缺德事干得多了，爷寻个心安罢了。“金玉林依旧闭目，唇角扯出一丝自嘲，“都说咱们这行断子绝孙，你瞧，我连个儿子都不敢要。”
“听说你前阵子不是捧了个窑姐儿？没想替她赎身，给自个留个后？”张广好奇追问。
“放屁！”金玉林陡然睁眼，又悻悻闭上，“真要有个儿子，老子怎么跟他说道？难不成说爹这一世尽干些见不得光的勾当？老娘还干的这种活计？这种抬不起头的事，我金玉林的儿子不干。去年就断了，如今谁知道她在哪儿。”
“你这个骗子倒是想得明白，”张广语气忽然变沉，“可我那师兄凌四……”
“怎么？他还真要娶那个窑姐？”金玉林倏地坐直。
“嗯，也不知中了什么邪。这事麻烦不小。那女人，终究是唯一知道他当晚进过院子的人。”张广叹气，“真想不通，他怎就迷上这么个连客都接不上的货色。”
“唉哟，闭嘴吧，外头慎言！”金玉林厉声喝止，随即压低嗓音，“你这脑子……真不是在街头混的料。真是你小子运气好，若非宋爷护着，你早不知死在哪个角落了。”
他重重靠回车背，心中一阵烦躁。这兄弟什么都好，就是脑子缺根筋，江湖路险，多少祸事都从口舌而起。
两人一路无话，各自闭目沉思，任由人力车晃晃悠悠地载着穿过京城纵横的胡同。快到老裕丰时，金玉林突然睁眼，朝车夫喊道：“错了，往前头那间。”
“哟，老裕丰茶馆还分两个门脸？这倒是头回听说。”车夫一边拉着他往前走，一边好奇地搭话。
“刚开的，往后你就知道了。”金玉林也不多解释，下车时掏出一把铜元塞给车夫，“两辆车的钱一起结了，你们自个儿分去。”
这处院落比老裕丰茶馆的院子更为幽深。经过李守仁精心维护，宋少轩数月修缮，如今已扩建为十一间雅间。
虽说价钱比外头贵上不少，却依旧日日客满。这里不仅环境清雅，茶品上乘，更难得的是私密性极好。
自打宋少轩办百日宴时请来那位勤行师傅掌勺，店里又添了地道的淮扬小炒。客人谈事谈得饿了，随时能叫一桌像样的酒菜，自然成了京城达官显贵最爱来的地方。
在这四九城里，人们从不怕花钱，只怕衬不上身份。这里贵有贵的道理，往来皆是王公贝勒、政府要员，最不济也是些来找门路的商贾。
二人被伙计引进雅间时，宋少轩正与林公子商议要事。见他们进来，只点头示意，便又继续方才的话题。
林公子执笔在名单上勾画：“这些个都要了。东洋人正在修的铁路，正好把咱们这些学生安插进去。黑省那边来信要探矿人才，你可有合适人选？”
“早就备好了。”宋少轩递过一份名单，“不过，我要你找的人，可有着落了？”
林公子微微一笑：“一个私塾先生，倒也不难找。只是这人有些不寻常。据说同情革命党，近来常与几个老毛子来往甚密，整日闭门读书，还在学俄语。”
“那便妥了。劳烦寻个可靠人，替我送封信与他。不知你可有举荐？”宋少轩问道。
林公子唇角一扬：“自然有，还是位故人。可还记得黎宵鹏黎大哥？他就在那边，说要去研习什么“马先生”的学说，还再三邀我同去听听。”
“如此更好。”宋少轩眼中顿时闪过一丝欣喜，“黎大哥是自己人，我再修书一封与他。”
想起那位曾替他周旋的革命党人，他心下愈发笃定，此人如今追寻的道路，正与自己的谋划不谋而合。
“好，信写完后交给我便是。这些都不算难事。”林公子应得爽快，目光转向帘外，“这么久了，常三爷那边还未谈完？”
“且有的磨呢。”宋少轩揉揉眉心，“刚送走那拨商户，七爷又缠上来了。这人真是闲不住……前阵子亲口说的要存钱吃息，这才安分几日？听闻三爷得了新职司，便闹着要开窑子。你说这人……”
“还说他？”林公子失笑，“徐次长枪毙他的心都有，七哥在牌桌上把他骂得狗血淋头，边赢钱边训斥，整晚没给好脸色。也就他这人胆子肥，敢这样羞辱陆军次长。”
“你也小看他了。”宋少轩摇头，“此人绝不简单。瞧着吧，若察觉苗头不对，他转圜得比谁都快。这位爷，可比范五爷活络多了。”
“范五？”林公子嗤道，“如今街上谁还认他？日日求人赏饭。从前挥金如土时门庭若市，如今落魄了，连个正眼瞧他的都没有。”
金玉林静坐一旁，杯沿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神色。他细细品着每一句机锋，目光在二人之间流转，心底暗潮涌动：这些人已在棋局中纵横捭阖，我何时才能执子入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