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从隘口穿过，带着一丝血腥与硝烟混合的、独特的凛冽味道，吹拂在李经历官那早已被冷汗浸透的官袍之上，让他整个人，都如同坠入了冰窖一般，从骨髓深处，泛起一阵阵无法抑制的寒意。
他的手中，紧紧地，攥着那本薄薄的、却又重如泰山的账本。
那粗糙的纸张边缘，仿佛还带着一丝未干的血迹，触手滚烫，几乎要将他的掌心，都灼烧出一个深深的烙印。
李经历的脑海之中，此刻，正进行着一场前所未有的、天人交战的风暴。
作为一个在卫所官场这个巨大的、肮脏的染缸里，浸泡了半辈子的老油条，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眼下的局势，对他而言，究竟是何等的凶险，又是何等的……微妙！
强行剿灭顾昭？
这个念头，仅仅只是在他的脑海中，闪现了不到一刹那，便被他用一种近乎于恐惧的情绪，彻底掐灭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些早已吓破了胆、连站都站不稳、正用一种看待神魔般的眼神，望着对面那个年轻人的所谓“官军”；再看看顾昭身后，那个自始至终，都如同一块完整磐石般、纹丝不动的钢铁方阵，以及那些隐藏在暗处，不知何时，就会再次发出雷霆怒吼的、神秘的火铳……
他毫不怀疑，一旦自己，真的下达了总攻的命令，那么最终的结果，绝不是他预想中的“平叛”，而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单方面的屠杀！而他自己这位高高在上的经历大人，恐怕，连第一个逃出这片死亡山谷的人，都做不到！
那么，灰溜溜地撤退，回去之后，再向指挥使大人，添油加醋地，上报顾昭“拥兵自重、武力抗命”的罪名呢？
这个选项，同样充满了致命的风险！
他可以想象，一旦自己前脚离开，后脚这本足以将刘千户和钱百户，送上断头台的“带血的账本”，就会通过某个未知的渠道，悄无声息地，摆在卫指挥使司里，那些与自己素来不合的、政敌的案头之上！
到了那个时候，他李经历，就不仅仅是“平叛不力”的罪名了！他甚至会被扣上“勾结贪腐、意图私分功劳、最终激起兵变”的、更加恶毒的帽子！届时，他今日所遭遇的，这场奇耻大辱，将成为整个广宁卫官场中，最大的笑柄！他的仕途，也将就此，彻底终结！
不行！绝对不行！
进，是死路一条！退，是万丈深渊！
李经历官的额头上，冷汗，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滚而下。他感觉自己，就如同一个被逼到了悬崖绝壁之上的赌徒，手中，只剩下最后的一张、也是唯一的一张，能够翻盘的底牌！
而这张底牌，就是他手中，这本带血的账本！
以及……站在他对面，那个看似恭敬，实则却将一切，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年轻得，可怕的——顾昭！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无比清晰、无比大胆，也无比符合他官场老油条本性的念头，如同闪电一般，划破了他脑海中的所有迷雾！
打不赢，那就拉拢！
既然无法将他毁灭，那就……让他，成为自己人！
想通了这一点的李经历官，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在一瞬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那原本写满了惊惧与惶恐的脸上，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在瞬间，被一种强大的、名为“官僚主义”的自我调节机制，给强行抹平了！
他缓缓地，抬起头，挺直了那因为恐惧，而微微佝偻的腰杆。
他将那本账本，“啪”的一声，合上！这个清脆的响声，如同惊堂木一般，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重新吸引了过来。
随即，他用一种充满了威严与痛心疾首的、审判官般的语调，对着身后那两个早已面如死灰、瑟瑟发抖的罪魁祸首，厉声宣布道：
“钱德胜！”
这是钱百户的名字。李经历官，此刻，竟是连官职，都懒得再称呼了！
“你！身为朝廷百户，不思报效君恩，安抚军户，反而为了一己私利，谎报军情，捏造罪名，意图构陷忠良，挑起上官与袍泽之间的内斗！此等行径，与那通敌叛国之辈，何异？！其心可诛！其罪当斩！”
“来人啊！” 他猛地一挥手，声音，如同冬日的寒冰，“给本官，将此獠的官服、腰牌，尽数剥去！打入卫所大牢，听候指挥使大人，亲自发落！”
这番话说得，是何等的义正辞严！何等的雷厉风行！
他巧妙地，将整场冲突的性质，从“下属武力抗命”，偷换概念，变成了“奸佞小人构陷忠良”，瞬间，就将自己，从一个指挥失当、颜面尽失的尴尬角色，变成了拨乱反正、明察秋毫的“青天大老爷”！
钱百户，彻底地，懵了！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仅仅一炷香之前，还与自己称兄道弟、共同谋划着如何瓜分镇北营利益的李经历，此刻，竟会翻脸比翻书还快！竟会将所有的罪名，都如同倒垃圾一般，毫不留情地，扣在了他一个人的头上！
“不！大人！冤枉啊！这都是……这都是刘千户他……”
他那充满了不甘与怨毒的辩解，才刚刚说了一半，便被两名早已领会了上官意图的、机灵的亲兵，用一块破布，死死地，堵住了嘴巴！随即，在一阵拳打脚踢之下，被粗暴地，剥去了身上那套他引以为傲的百户官服，如同拖一条死狗般，朝着山下拖去！
处理完了钱百户这个罪大恶极的“主犯”，李经历官的目光，又如同刀子一般，落在了早已瘫软如泥、连裤裆里的骚臭味，都无法掩饰的刘千户身上。
看着刘千户那副不堪的模样，李经历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与鄙夷。
“刘承业！” 他冷冷地说道，“你身为一所千户，却识人不明，监管不力，竟让钱德胜这等奸佞小人，在你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险些酿成天大的祸事！此乃重大的失察之罪！本官，今日便判你，罚俸一年，闭门思过！待回到卫所之后，再上报指挥使大人，定夺你的功过！你，可服气？！”
这番判决，听起来严厉，实则，却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刘千户，作为一个从烂泥里，摸爬滚打起来的人精，哪里还不明白，这是李经历，在给了顾昭一个交代之后，给自己递过来的、一个活命的台阶？！
他此刻，哪里还敢有半分的不服？
“服！卑职……卑职服气！多谢大人……多谢大人不杀之恩！卑职……戴罪立功！一定戴罪立功！” 他如同小鸡啄米一般，疯狂地，磕着头，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极致的庆幸与卑微。
在用一种快刀斩乱麻的、堪称政治艺术般的手段，处理完了这两个烫手的山芋之后，李经历官终于，将目光，投向了这场风暴的真正核心——顾昭。
他脸上的那种审判官般的威严与冷酷，在这一刻，如同春日里的冰雪一般，迅速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充满了欣赏、温和，甚至带着几分长辈关怀晚辈般的、和蔼的笑容。
他缓步，走到了顾昭的面前。
这是一个令在场所有人，都感到心脏停跳的、历史性的时刻！
李经历官，没有说任何多余的废话。他只是伸出手，用一种充满了嘉许的姿态，重重地，拍了拍顾昭那挺得笔直的、年轻的肩膀。
“顾小旗，” 他的声音，温和得，仿佛能滴出水来，“好！很好！非常好啊！”
他一连，用了三个好字，语气中的那份“欣赏”，简直是发自肺腑！
“你，以区区一介小旗之身，在这荒山恶水之中，屯垦戍边，安抚流民，还将麾下士卒，操练得如此精锐！如此悍勇！实在是忠勇可嘉！国之栋梁啊！”
“今日这场误会，皆因奸人挑拨而起，本官，是看得清清楚楚！回到卫所之后，本官自会亲自向指挥使大人，为你表功！绝不会让你这等良将，蒙受丝毫的委屈！”
这番话说完，他话锋一转，仿佛是临时起意一般，目光，扫了一眼青山堡以北那片广袤而又荒凉的土地。
“我看，这青山堡以北的大片区域，防务向来松懈，以至于流寇四起，鞑靼袭扰不绝。长此以往，终成心腹大患啊！”
他沉吟了片刻，随即，用一种“当机立断”的口吻，宣布道：
“也罢！本官今日，便做主一回！从即日起，于此地，增设一个‘镇北总旗’，编制百人，专司此地屯田、剿匪、戍边之责！”
说到这里，他再次将目光，牢牢地，锁定在了顾昭的脸上，眼神中，充满了不容置疑的“信任”与“期许”！
“而这第一任的‘镇北总旗官’，除了你顾昭，还有何人，能够担当？！”
“人手若是不够，粮草若是不足，你，都可以自行招募流民，开垦荒地，便宜行事！卫所那边，本官会替你，一力承担！”
“顾总旗，你看……如何啊？”
石破天惊！
这一番话，就如同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了一颗真正的惊雷！
他不仅，将顾昭“私练兵马”的行为，彻底合法化！更是，给了他一个官方的身份，给了他扩充兵员、自筹粮饷的、无上的权力！
这哪里是册封？！
这分明就是，用卫所官方的名义，承认了顾昭在此地，建立一个半独立的、军事化屯垦集团的、合法地位！
阳光，穿透云层，洒在了顾昭那张年轻而又坚毅的脸上。
他看着眼前这个，前一刻还想置自己于死地，此刻却满脸堆笑、主动为自己披上合法外衣的官场老狐狸，心中，没有丝毫的波澜。
他知道，这不是恩赐，这是交易。是一场用带血的账本和足以致命的武力，换来的、心照不宣的——妥协！
他缓缓地，收刀入鞘。随即，对着李经历官，深深地，一揖到底！
“多谢大人提拔！”
“卑职！定当尽心竭力，恪尽职守，为朝廷效死，为大人分忧！”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回荡在山谷之间。
阳光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从一个在尸山血海中，挣扎求生的、无名溃兵，到一个被上官亲口册封、拥有半独立地位、麾下即将过百的“总旗官”，他终于，用自己的智慧、鲜血与勇气，在这早已腐朽不堪、摇摇欲坠的大明卫所制度之上，硬生生地，撕开了一道，完全属于他自己的、通往未来的——口子！
在他的身后，那四十八名镇北营的战兵，依旧保持着挺拔的军姿。但他们的眼中，那早已根深蒂固的、麻木与绝望，正在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在烈火与鲜血中，淬炼而成的、百炼成钢的坚毅与自信！
他们，追随着前方那个年轻的身影，就如同追随着一轮，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的、崭新的太阳！
他们知道，他们的苦难，已经结束。
而他们的新生，从这一刻起，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