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崇焕那句充满了震撼与激动的低语,如同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了一颗巨石,虽然声音不大,却让坐在他身边的赵率教和满桂等人,心头剧震!
坚城利炮之策的……野战版?
他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重新投向了校场中央。那道由拒马、壕沟与土垒组成的、看似简陋的防线,在这一瞬间,仿佛被赋予了某种截然不同的、令人心悸的意义。
然而,祖大寿和他身边的将领们,却并未听到袁崇焕的低语。他们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优越感之中,看着镇北军那些“泥瓦匠”们,脸上充满了不加掩饰的讥讽与嘲弄。在他们看来,这种慢吞吞的、如同乌龟壳一般的战术,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简直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就在这两种截然不同,甚至可以说是相互对立的目光交汇之下,那座刚刚构筑完成的简易阵地后方,顾昭那平静而又清晰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校场:
“假想敌,出场!”
他的话音刚落,只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校场的远端响起。
一支约莫五百人左右的骑兵部队,如同草原上最矫健的猎豹群,从地平线上猛然杀出!这支骑兵,并未披挂厚重的甲胄,而是人人身着便于行动的皮甲,一手控缰,一手却提着一杆已经上好弹药的火铳。他们,正是由王五亲自带领的、顾昭麾下最为精锐的龙骑兵部队!
此刻,他们所扮演的角色,是所有辽西将士心中,最为恐怖的梦魇——后金八旗的精锐巴牙喇!
“建奴”来了!
即便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一场演习,但当王五率领着龙-骑兵,摆出后金骑兵惯用的、疏散而又迅猛的冲锋队形,朝着镇北军的阵地发起了决死冲锋时,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还是不可抑制地,从点将台上许多将领的脊背上,缓缓升起。
那股一往无前,仿佛要碾碎眼前一切敌人的悍勇之气,实在是太像了!
祖大寿身边的哄笑声,渐渐地停歇了下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他们想看看,顾昭摆出的这个可笑的“乌龟壳”,将如何抵挡这股模拟出来的、却依旧势不可挡的钢铁洪流!
“全军戒备!炮队听令!”
顾昭并未回头,他的目光,如同一只盘旋于九天之上的雄鹰,死死地锁定了那股正在飞速接近的、由烟尘与铁蹄组成的洪流。
一千二百步……一千一百步……
当王五的龙骑兵,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悍然冲入一千步范围的瞬间,顾昭那只高高举起的右手,猛然挥下!
“炮队,目标正前方一千步,三轮延伸射击,放!”
命令,简洁而又冰冷!
下一刻,数十门早已调整好射击诸元的佛郎机火-炮与虎蹲炮,在同一时间,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怒吼!
“轰!轰!轰隆——!”
数十颗铸铁弹丸,包裹在浓厚的黑火药烟雾之中,发出刺耳的尖啸,如同被激怒的蜂群,划破长空,狠狠地砸向了远处!
然而,让所有人,包括点将台上的袁崇焕都感到无比惊诧的是,这些炮弹的落点,并非是王五所率领的骑兵部队本身,而是……落在了他们冲锋路线前方约五十步的地面之上!
轰然炸响的炮弹,在坚实的地面上,留下了一个个深浅不一的弹坑,飞溅的泥土与碎石,如同冰雹一般,劈头盖脸地,朝着正在高速冲锋的龙骑兵们砸去!
这是……打偏了?
这个念头,刚刚在祖大寿等人的脑海中闪过,镇北军炮兵阵地上,第二轮怒吼,便已经接踵而至!
“轰!轰!轰——!”
这一次,炮弹的落点,再次集体向前推进了五十步,依旧精准地,落在了龙骑兵们冲锋路线的正前方!
紧接着,是第三轮!
点将台上的将领们,终于看明白了!这不是打偏了!这根本就是故意的!
镇北军的炮队,根本不是在进行传统的、覆盖式的轰炸,而是在用一种他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恐怖的战术——炮火延伸!
他们用接连不断的精准炮击,在高速冲锋的骑兵面前,硬生生地,制造出了一道由爆炸、烟尘和死亡所组成的、不断向前移动的、根本无法逾越的死亡屏障!
王五和他的龙骑兵们,被迫在这道不断逼近的死亡屏障面前,紧急勒住了战马,他们引以为傲的冲锋速度,被瞬间降到了最低。他们的冲锋阵型,也被迫在这片坑坑洼洼、烟雾弥漫的区域,变得混乱不堪,不得不狼狈地改变方向,试图绕开这片死亡地带。
天下,竟有如此用炮之法?!
点将台之上,一片死寂。祖大寿脸上的那一抹轻蔑的微笑,早已僵硬在了嘴角。他身边的那些将领们,一个个目瞪口呆,仿佛看到了什么神鬼莫测的妖术一般。
然而,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就在“后金骑兵”的速度被极大迟滞,阵型被打乱,好不容易绕过炮火封锁区,重新整队,冲入一百步范围内的那一瞬间,一道更加冰冷、更加致命的命令,从壕沟之中,响彻云霄!
“火铳营!三叠浪射击!预备——放!”
壕沟之中,早已等待多时的、数千名镇北军火铳手,如同从地狱中钻出的死神,猛然站起了身!
“砰!砰砰砰砰——!”
第一排的火铳手,在军官的号令之下,齐刷刷地打出了第一轮齐射!一片浓密得几乎能遮蔽日光的白色硝烟,瞬间从壕沟之中升腾而起,上千颗铅弹,发出“嗡”的一声,汇聚成了一道肉眼可见的、致命的金属风暴,朝着前方席卷而去!
紧接着,第一排士兵,立刻蹲下,开始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无比娴熟的速度,进行弹药的再填装。而他们身后的第二排士兵,则立刻跨前一步,举枪,瞄准,击发!
“砰!砰砰砰砰——!”
又是一片更加密集的金属风暴!
而后,是第三排!
三排士兵,如同潮汐一般,一浪接着一浪,周而复始,用一种近乎于机械般精准的节奏,将手中的火铳,变成了一台永不停歇的死亡收割机!那连绵不绝、毫无间断的枪声,汇聚成了一股足以让任何人都感到窒息的、恐怖的音浪!
点将台上的所有将领,都下意识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们的脸色,早已变得一片煞白,额头上,冷汗直流!
他们根本无法想象,有任何血肉之躯,能够冲破这样一道由纯粹的钢铁与火焰所组成的、密不透风的死亡之墙!这哪里是打仗?这分明就是一场单方面的、冷酷无情的屠杀!
然而,顾昭的“表演”,还未结束!
“空心方阵,出列!准备近战!”
随着一声令下,壕沟之后,一支由长矛手与火铳手混合组成的、更为庞大的方阵,迈着整齐划一的、如同阅兵般的步伐,轰然出列!
当王五率领的、仅存的(演习设定)数十骑,冲到阵前三十步的距离时,方阵前排的火铳手,打出了最后一轮齐射。而后,他们没有丝毫的慌乱,而是立刻转身,从预留的通道,迅速退入方阵的中央,进行再装填。
而他们原本所站立的位置,则瞬间被后排的长矛手所填补!
“拒马!”
只听见一声怒吼,数千名长矛手,将手中那长达丈余的长矛尾部,狠狠地抵在地上,矛尖,则以一个标准的四十五度角,斜斜地指向前方!
霎时间,整个方阵,就如同一只猛然炸开浑身尖刺的巨大刺猬,组成了一片由无数闪烁着森然寒光的矛尖所构成的、令人望而生畏的、无法逾越的钢铁森林!
演习,至此结束。
当王五无奈地,在距离那片“刺刀森林”不到十步的距离,勒住战马时,整个宁远大校场,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数万名关宁军将士,鸦雀无声。
点将台之上,落针可闻。
之前那些还在放声嘲笑的将领们,此刻,一个个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眼神之中,充满了挥之不去的恐惧与震撼。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扪心自问,如果,把刚才冲锋的,换成自己麾下那些引以为傲的精锐家丁,结果,会不会有任何的不同?
答案,是唯一的,也是绝望的——不会。
他们甚至连冲到对方阵前五十步的机会,都不会有!
直到这一刻,他们才终于用一种近乎于-悚然的方式,明白了过来。
顾昭的这支军队,他们所使用的战法,他们所信奉的战争理念,和他们,和整个大明,甚至和他们的敌人后金,都根本……不是同一个时代-的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