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风,自入晋地以来,便愈发凛冽,刮在人脸上,像是无数把细碎的刀子,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与萧瑟。
历经数日的急行军,镇北军那面绣着苍鹰的玄色大旗,终于出现在了太原府厚重古老的城郭之外。连绵不绝的营帐沿着官道徐徐铺开,仿佛一条黑色的巨龙,盘踞在这座晋地首府的心门之前,无声地宣告着中央朝廷雷霆意志的降临。夕阳的余晖将士卒们盔甲上的寒光染上一层暗淡的血色,那股从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铁血煞气,即便隔着老远,也让太原城头上的守军感到一阵阵心惊肉跳。
城门洞开,以山西巡抚周勉为首,布政使、按察使、太原知府等一众地方大员,早已在此恭候多时。他们一个个锦衣华服,脸上堆着谦卑而热络的笑容,然而那笑容之下,却难掩一丝深深的忌惮与不安。这位新晋的定北侯顾昭,其名声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北境斩王,京城立威,桩桩件件都透着一股不讲情面、只认法纪的狠辣。如今他奉旨剿匪,大军压境,谁也不知道他这第一把火,会烧向何方。
顾昭端坐于一匹神骏的踏雪乌骓之上,身披玄铁重甲,猩红的披风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他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面前这群极尽谄媚的官员,并未如他们所预期的那般翻身下马,接受他们的拜见与寒暄。他的目光越过他们,径直望向那座沉默而巍峨的太原城,眼神冷冽如冰。
“周巡抚。”
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相击的质感,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本侯奉皇命前来剿匪,一路风餐露宿,不为别的,只为早日还晋地一个朗朗乾坤。废话就不多说了,本侯现在要知道,太原府库之中的军粮还剩多少?各处卫所能即刻调动的兵员又有几人?”
这直截了当的问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熄了所有官员准备好的客套话。巡抚周勉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连忙躬身答道:“回侯爷,下官等早已为大军备好了接风宴……至于军粮兵员之事,账目繁杂,不若……不若侯爷先入城安歇,下官即刻命人整理,明日一早便呈送侯爷帅帐?”
“不必了。”顾昭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他从马鞍上取下一卷文书,扔给身边的亲卫,“这是兵部和户部联合批复的公文,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一个月前,朝廷刚刚拨付了三十万石粮草与五十万两军饷至山西,专用于剿匪。本侯现在就要看账本,立刻,马上。”
他的语气平淡,但那股不容置疑的威势,却让在场的所有人心头都是一沉。周勉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与其他官员交换了一个惶恐的眼神,只能硬着头皮命人取来了账册。
几本仓促准备的账册被呈送到顾昭面前,他甚至没有亲自翻阅,只是让随军的书记官当场核验。书记官飞快地拨动着算盘,不过一刻钟的功夫,脸色便越来越难看。他走到顾昭马前,低声道:“侯爷,账目……对不上。粮草一项缺口巨大,军饷的支用也含糊不清,许多条目都只有出账,却无详细用处。”
整个迎接的队伍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连风声似乎都停滞了。所有官员的头都垂得更低,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顾昭终于有了动作,他缓缓地翻身下马,沉重的战靴踩在冻得坚硬的土地上,发出“咯噔”一声闷响,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他没有看那些战战兢兢的官员,而是转身面向自己身后那数万沉默如山的镇北军将士,朗声道:“众将士!我们一路北上,为的是剿灭匪患,保境安民!但如今,我们人到了,粮草却不知所踪!朝廷拨下的军饷,也成了没头没脑的烂账!我问你们,饿着肚子,能打仗吗?”
“不能!”
数万人的怒吼声汇成一股洪流,直冲云霄,震得太原城的城墙都仿佛在微微颤抖。那股磅礴的杀气,让周勉等人脸色煞白,两股战栗。
顾昭回过头,冰冷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官员的脸,最后停在周勉身上:“周巡抚,本侯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天黑之前,本侯要看到一个真实的数目。否则,就休怪本侯用军法来帮你查账了。”
说完,他不再理会这群失魂落魄的文官,径直走向中军大帐,留下一个冷硬如铁的背影。
夜幕降临,巡抚衙门送来的账本次日才敢呈上,结果可想而知,依旧是漏洞百出,欲盖弥彰。顾昭看着那本几乎被冷汗浸透的账册,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冷笑。他知道,太原府的这潭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而这潭浑水的源头,十有八九,指向城中那个最为尊贵的存在——晋王府。
“来人。”顾昭淡淡地吩咐道,“派一队人,持本侯的名帖,去晋王府。告诉晋王,就说朝廷粮草未至,前线军情紧急,本侯欲向王府暂借十万石军粮,待朝廷补给一到,必双倍奉还。”
亲卫统领秦峰有些迟疑:“侯爷,这……晋王毕竟是当今圣上的亲叔叔,如此行事,是否太过直接?”
“本侯要的就是直接。”顾昭眼中寒光一闪,“去吧,看他们怎么说。”
一个时辰后,派去的士兵回来了,领头的小校脸上带着明显的怒气,身后还跟着一个趾高气扬、身着锦袍的中年人,正是晋王府的大管家。
那管家一进大帐,连礼都未行全,便昂着头,用一种居高临下的语气说道:“顾侯爷,我们王爷说了,您剿匪是为国尽忠,王府上下无不钦佩。但借粮一事,恕难从命。”
他顿了顿,瞥了一眼帐中杀气腾腾的将士,脸上非但没有惧色,反而露出一丝轻蔑:“笑话!王府的粮食,那是维系着皇家的体面,代表着天潢贵胄的尊严,岂是尔等丘八说借就借的?顾侯爷若当真缺粮,自可修一本折子向朝廷去要!何必来为难我们王爷?”
“丘八”二字一出,帐内所有将领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秦峰更是怒目圆睁,几乎就要拔刀相向。
然而,顾昭却出人意料地笑了。他缓缓站起身,走到那管家面前,脸上的笑容温和得让人发毛:“好,很好。本侯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管家一愣,还没明白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
顾昭转过身,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充满了不容抗拒的威严:“秦峰听令!”
“末将在!”
“即刻传令全军,封锁太原城所有城门!自此刻起,全城戒严!敢有违令私自出入者,格杀勿论!”顾昭的目光扫向那目瞪口呆的管家,一字一顿地说道,“对外宣布,有流寇奸细潜入城中,本侯要连夜清查,以防内外勾结!”
那管家终于感到了恐惧,他嘴唇哆嗦着:“你……顾昭!你敢!我们王府……”
“拖出去。”顾昭厌恶地挥了挥手,根本不给他继续说话的机会。两个如狼似虎的亲兵立刻上前,像拖死狗一样将他拖出了大帐。
雷霆手段瞬间展开,镇北军高效的行动力让太原的地方势力毫无反应时间。不过半个时辰,整座城市便被彻底封锁,火把将大街小巷照得如同白昼,一队队披坚执锐的士兵开始挨家挨户地“搜查奸细”,肃杀的气氛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次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更大的风暴来临了。
顾昭换下重甲,只穿了一身轻便的黑色劲装,亲自率领三百名最精锐的亲兵,战马的蹄子上都裹了厚布,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晋王府那朱漆高门之前。
晋王龙裕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昨夜听闻顾昭竟然敢下令全城戒严,他非但不怒,反而觉得这是个笑话。一个外来的武夫,竟敢在自己的地盘上撒野?他正一边品着新进的香茗,一边在后花园的水榭里听着新来的戏班子唱着《单刀会》,怡然自得,浑然不知大祸将至。
“王爷千岁!”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了悠扬的戏曲声,紧接着便是兵器碰撞和沉重的闷响。晋王眉头一皱,正要发怒,却见大门的方向,他豢养的那些王府护卫如同被狂风扫过的落叶一般,人仰马翻。一群身着黑色军服、煞气冲天的士兵,手持长枪,用枪托毫不留情地将任何敢于阻拦的人砸倒在地,他们的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人群分开,顾昭缓步走了进来。他脸上的表情平静无波,仿佛不是闯入一座亲王府邸,而是走进自家的后花园。
晋王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从太师椅上弹了起来,手中名贵的茶盏“啪”地一声摔在地上,粉身碎骨。他指着顾昭,嘴唇颤抖,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你……你……顾昭!你好大的胆子!”
顾昭走到他面前,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那笑容配上他身后倒了一地的护卫,显得无比诡异和森然:“王爷,实在抱歉,打扰您听戏的雅兴了。只是军情紧急,外面那些流寇随时可能攻城。本侯思来想去,这满城之中,王府最为安全,但也最可能成为匪寇的目标。为了您的安全,还是请您移步巡抚衙门,由本侯亲自贴身保护,方能万无一失。”
这番话说得客气至极,但内容却无异于直接绑架。晋王气得浑身发抖,厉声喝道:“放肆!本王乃是皇亲国戚!你一个臣子,也敢软禁本王?!”
“王爷言重了,是‘保护’,不是软禁。”顾昭的笑容不变,但眼神已经冷了下来,“王爷若是不肯配合,万一有什么奸细混在王府之中,伤了王爷的千金之躯,本侯可担待不起这个责任。所以,只能得罪了。”
他微微一侧身,身后两名亲兵立刻上前,一左一右上前“搀扶”住了晋王。
“你们敢!”晋王尖叫着挣扎,但他的力气如何能与这些军中悍卒相比,只能被半推半架地向外走去。
就在晋王被“请”出王府的同时,顾昭对着身后的秦峰下达了新的命令,声音清晰而冷酷:
“秦峰,立刻查封晋王府所有粮仓、库房!一粒米,一两银子都不能放过!仔细登记造册,任何敢于反抗、藏匿者,以通匪论处,就地正法!”
“是!”秦峰大声应诺,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随着他一声令下,数百名镇北军士兵如潮水般涌入王府的各个角落。王府的仆役和管事们惊恐地尖叫着,却被无情地控制起来。很快,一座座平日里戒备森严的粮仓和库房被暴力破开。
当第一座粮仓的大门被撞开时,所有在场的士兵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里面堆积如山的粮食,一直码到了房顶,空气中弥漫着陈米和新米混合的香气。而当金库和银库被打开时,那耀眼的金光和银光,几乎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一箱箱码放整齐的金锭、银锭,还有数不清的珠宝、玉器、古玩字画,其财富之巨,远超所有人的想象。
这些士兵,大多出身贫寒,他们在外浴血奋战,每日的军饷却少得可怜,甚至常常被克扣。如今亲眼看到这些本该用于国计民生的财富,被一个藩王如此奢侈地囤积在府中,而他们却要为了几口粮食发愁,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从每个人的心底喷涌而出。
他们的眼睛都红了。
这不再仅仅是一次查抄,这更像是一种审判。顾昭站在庭院中央,冷冷地看着这一切,他知道,这一刀砍下去,太原的天,就要变了。而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