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遥,“顾园”。
夜深人静,顾昭的指尖,正轻轻地拂过那张由小石头派人送来的“地下银河图”。每一根代表着资金流向的丝线,都像是一根根扎进大明躯体里的吸血管,冰冷而狰狞。那份报告的结语——“战争不息,则其利不绝”——更如同淬毒的钢针,深深刺入他的眼底。
他在这座金丝笼里待了七天。
七天里,他每日与白老爷等人品茗听戏,赏玩古董,仿佛已经彻底沉溺在这温柔乡、富贵窟之中,将一个边关武将的粗粝与煞气,尽数消磨在了这无尽的享乐里。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当夜深人静,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的怒火,便会如同地下的熔岩般翻腾不休。
他终于彻底看清了这群对手的真面目。他们不是商人,他们是一群优雅地啃食着帝国尸骨的鬣狗。当他们用最温文尔雅的姿态,向你举起盛满美酒的杯盏时,他们的另一只手,正在毫不犹豫地将刀子捅进这个国家的心脏。
面对这样的敌人,任何言语上的谈判或军事上的威慑,都显得苍白无力。
唯一的语言,是让他们感到切肤之痛。
第八日的清晨,当白老爷再次派人送来一张制作精美的请帖,邀他于园中“手谈一局”时,顾昭知道,时机到了。
在赶赴棋局之前,他走进了那间被晋商们严密监视的书房。然而,他们永远无法想到,在这间摆满了《四书五经》的房间里,藏着一部这个时代最尖端的通讯利器。通过一条早已秘密铺设至河南军中、再由最精锐的信使接力传递的电报线路,一道道冰冷的指令,跨越千里,瞬间抵达了天津的“最高国务委员会”,以及皇家银行总管侯三的手中。
指令,简短而致命。
……
雅致的庭院中,一株百年古松下,石桌上摆着一副由温润的和田玉打造的棋盘。
顾昭与白老爷相对而坐,谈笑风生。
“公爷身负经天纬地之才,不想于这弈道,竟也颇有心得。”白老爷轻捻一枚白子,姿态优雅地落于棋盘之上,言语间依旧是那副智珠在握的从容。
顾昭哈哈一笑,拈起一枚粗粝的黑子,看似随意地拍在了棋盘的另一个角落:“白老先生说笑了,我这哪是下棋,不过是学着您的样子,摆摆石头罢了。军中之人,只懂直来直去,哪懂得这些腾挪闪转的精妙。”
他的姿态,依旧是那个憨直的武夫。
然而,就在他这颗“闲子”落下的瞬间,千里之外的江南,一场酝酿已久的金融风暴,骤然爆发。
苏州,阊门。这里是大明丝绸与棉布贸易的心脏。
往日里车水马龙的街道,今日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疯狂。城中最大的几家“云裳”布庄,以及新开的皇家银行江南分行门口,同时挂出了巨大的、用最醒目红纸书写的告示——“年终大促,清仓酬宾”!
无数积压在库房里、仅仅是款式略显陈旧的“云裳”上等布匹,以及从松江府运来的次一等棉布,以一种匪夷所iso的价格,被抛入了市场。
“三折!云裳的锦缎只要三折!”
“上好的松江棉布,一匹只卖二钱银子!买十匹送一匹!”
更让市场疯狂的,是从台湾基隆港,由镇北军水师亲自护航运来的第一批“赤嵌”牌蔗糖。这种用新法提纯的雪白蔗糖,其质量远胜市面上的任何一种土糖,价格,却比最便宜的黑糖还要低上一成!
“疯了!他们都疯了!”
与晋商有着深度合作的江南布商巨头——陈记布庄的掌柜陈万年,面如死灰地看着自家门前那门可罗雀的凄凉景象,和他一街之隔的“云裳”布庄,却被人潮挤得水泄不通。
棉布与食糖,这是晋商通过漕运和海贸,在江南最重要的两大利润来源。他们用强大的资本,控制着上游的原料和下游的销售渠道,几乎形成了垄断。然而今天,顾昭的“皇家银行”与“云裳”,却像两把锋利无比的尖刀,不带任何预兆地,精准地插进了他们最肥美的两块软肋之中。
无数与晋商合作的江南商人,在一瞬间陷入了灭顶之灾。他们囤积的大量高价棉布和食糖,转眼间变成了烫手的山芋。资金链,岌岌可危!恐慌,如同瘟疫一般,在整个江南的商界,迅速蔓延。
……
与此同时,北方的永平府。
一场以“朝廷体恤民情,特开官盐专卖”为名义的行动,也在悄然进行。
一袋袋由镇北营用新法提纯的“雪盐”,洁白如雪,细腻如沙,被整齐地码放在官府设立的专卖点。其价格,被精确地控制在比晋商贩卖的私盐,略低半成的水平。
对于普通百姓而言,这无疑是天大的福音。他们终于能用更便宜的价格,买到质量更好的食盐。一时间,官府盐店门前排起了长龙,百姓们交口称赞,将镇国公的恩德传为佳话。
然而,对于那些掌控着北方私盐贸易的晋商分支而言,这无异于一场致命的绞杀。顾昭没有查封他们,甚至没有派一兵一卒,他只是用一种最纯粹的、他们最引以为傲的商业手段,釜底抽薪,将他们的根基,彻底动摇。
南方的棉布、食糖,北方的食盐,三把利刃,同时出鞘,精准地斩向了“西风烈”这张大网最关键的几个节点。
……
平遥,“顾园”的棋盘前。
“啪。”
顾昭又落下了一颗黑子。这一手棋,看似平平无奇,甚至有些脱离主战场,正是白老爷口中的“闲子”。
白老爷捻着白子,正欲落下,眉头却微微一蹙。他隐隐感觉到,棋盘上的局势,在对方这几步看似随意的“闲子”落下之后,变得有些诡异起来。
就在此时,一名管家神色慌张地,快步从月亮门外走了进来,他的脚步是如此匆忙,以至于险些被门槛绊倒。他附在白老爷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急速地低语着什么。
顾昭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漂浮的茶叶,眼角的余光,却清晰地捕捉到了白老爷那瞬间的变化。
这位无论何时都保持着温润如玉、云淡风轻姿态的老人,他那拈着白色玉石棋子的手,第一次,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随即又涌上一股不正常的潮红。
他眼中那份掌控一切的从容与淡定,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
过了许久,白老爷才缓缓地抬起头,他看着顾昭,眼神变得无比复杂,有震惊,有愤怒,更多的,是一种难以置信。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略带沙哑,但依旧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公爷……真是好棋力。看似一步无足轻重的闲棋,落下的瞬间,却能搅动全局,让老朽这条大龙,都感到了窒息。”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上了一丝警告与威胁:“只是……棋盘之外,若是风雨太大,这棋,恐怕……也下不安稳啊。”
这已经不是在谈论棋局了。
这是撕破虚伪假面之后,第一次,赤裸裸的亮剑。
顾昭闻言,笑了。
那笑容里,再也没有了之前的憨直与粗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如同鹰视狼顾般的锋利与淡漠。
他将手中的黑子,轻轻地,却又带着万钧之力,落在了棋盘的正中央,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位置。
“啪!”
声音清脆,如同一声惊雷。
这一子落下,恰好落在了他之前布下的那几颗“闲子”的连接点上。一瞬间,整盘棋的局势豁然开朗。那几颗看似无用的闲子,被这一子彻底盘活,如同一支奇兵,瞬间截断了白棋那条看似固若金汤的大龙的归路!
“白老先生说的是。”顾昭抬起眼,目光如刀,直刺白老爷的内心深处,“不过,在我看来,与其被动地等待风雨袭来,不如……自己做那呼风唤雨之人。”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棋局如此,天下,亦然。”
“这一局,您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