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邑王畿的青铜鼎在暮色中泛着冷光,周定王望着东南方向的云气,手中酒爵轻轻震颤。自楚国在邲之战大败晋军后,中原诸侯的朝贡车辇已三月未抵王城,此刻斥候送来的羽檄上,鲜红朱砂勾着“晋齐合兵十万伐楚”的字样,竟将竹简都映得渗出血色。
绛都的晋宫梧桐落了满地,中军将荀林父盯着舆图上蜿蜒的汝水,指尖在“方城”二字上反复摩挲。案几对面,上军佐士会正用铜箸拨弄炭盆,火星溅在他新染的白发上,恍若落了星子:“元帅可知,齐顷公派来的使者昨日在驿馆摔碎了玉珏?”
“他嫌我们分给齐国的粮草辎重太少。”荀林父将犀角大纛重重插在方城山下,“当年城濮之战,先君文公尚能让宋人馈粮于齐,如今齐侯却要与我争辎重兵权......”话音未落,帐外忽有甲胄声,却是少年将军郤克按剑而入,铁鞋在青砖上碾出刺耳声响:“末将请为先锋,定要教楚人见识我晋军车战锋芒!”
士会放下铜箸,目光如炬:“郤将军可知,楚国令尹孙叔敖此刻正在睢水督修陂塘?当我等秣马厉兵时,楚人却在与民休息。此消彼长之下,贸然决战恐非上策。”帐中温度骤降,荀林父忽然想起先君襄公临终前的叮嘱,伸手按住郤克的剑柄:“子玉之死,犹在眼前。传本帅将令:各军固守陉山,等候齐、鲁、宋三国援兵会师。”
临淄城的晨雾里,齐顷公的青铜马车碾过霜华满地的石板路。车轼上嵌着的龙首衔珠微微晃动,恍若他此刻起伏不定的心绪。殿内,上卿国佐正捧着盟书竹简:“君上,晋人许以陶邑之田为盟,却要我军听从中军将号令......”
“陶邑?”齐顷公忽然大笑,指节敲在青铜酒樽上,“当年桓公九合诸侯,何曾受过这等腌臜气!传寡人命:命东郭偃率三百乘先出阳关,就说寡人要亲率‘五都之兵’与晋军会猎于召陵!”阶下忽有老臣鲍牵伏地叩首:“君上三思!昔年昭王南征不返,齐楚素有旧怨,然此刻晋为盟主......”
“住口!”齐顷公踢翻酒樽,琥珀色的酒液在玉阶上蜿蜒如血,“楚人执我使者,辱我社稷,此番若不踏平郢都,寡人有何面目见先君于太庙!”殿外北风骤起,卷着檐角铜铃发出碎玉般的声响,国佐望着君上腰间晃动的湛卢剑,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场让齐国险些灭国的鞍之战——那时的齐顷公,也曾这般血气上涌。
章华台的飞檐掠过漫天晚霞,熊旅握着斥候送来的盟书竹简,指尖划过“晋齐鲁宋卫陈郑”的连署国名,忽然轻笑出声。阶下,养由基的牛皮箭囊擦过青铜柱础,发出沙沙轻响:“大王请看,联军号称十万,实则晋军不过四万,齐军两万,其余皆为小国弱旅。末将请率三千锐士,夜袭齐军辎重营,定能让联军不战自乱!”
“养将军可知,当年成得臣如何兵败城濮?”熊旅将竹简投入炭盆,青色火焰腾起时,他解下腰间“湛卢”递给一旁的巫臣,“子玉恃勇而骄,刚愎自用,终致三军覆没。”殿外传来编钟初叩之声,巫臣以布拭剑,目光落在剑锋映出的熊旅眉峰上:“臣已遣斥候入鲁,听闻季文子正与东门襄仲争权;又使细作至宋,知华元因筑城之事触怒宋公......”
“妙。”熊旅忽然起身,大袖扫过案上舆图,“传寡人之令:斗越椒率军五万屯驻方城,示弱于晋;屈巫携金帛入郑,许以汝阴之田;养由基率申息之师沿淮水东下,做出攻齐之势。”他转身望向暮色中的纪南城,城墙上的“楚”字大纛正猎猎作响,“中原诸侯,不过是线串的傀儡,待他们各自为政时,便是我大楚,
陉山脚下的晋军联营里,荀林父盯着斥候新送来的军报,忽然将酒盏砸在舆图上。“楚人分兵三路?”郤克一把抢过竹简,“斗越椒在方城按兵不动,屈巫去了郑国,养由基却往齐国去了?这是要断我后路!”
士会弯腰拾起碎片,声音里带着冰碴:“熊旅此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他若真要攻齐,何须派屈巫去郑国?分明是要借郑国为跳板,直插我晋楚交界的‘三涂’要隘。”帐外忽然传来马蹄声,却是齐国使者浑身浴血闯入:“报!东郭偃将军在召陵遇袭,辎重尽失!楚军......楚军打的是齐军旗号!”
荀林父猛然站起,青铜剑鞘撞在案几上发出清越之音。他望着舆图上渐渐被夜色吞噬的方城山脉,忽然想起熊旅在邲之战前“问鼎中原”的狂言。此刻帐外刁斗声起,惊起一群寒鸦掠过星空,他忽然意识到,这场被中原诸侯视为“复仇之战”的联军行动,或许从一开始,就落入了楚人的棋盘。
汝水之滨的芦苇荡里,楚国斥候将最后一支刻有“齐”字的断箭插入沙土。远处,养由基的赤色披风在夜风里翻卷如火焰,他摸着腰间雕弓,听着北边隐隐传来的金铁之音,忽然露出一丝冷笑——熊旅教他“做出攻齐之势”,却没说要做得多像。此刻齐晋联军的猜忌,已如这深秋的寒霜,悄然爬上了每一个将士的眉间。
中原的月光落在郢都的章华台上,熊旅望着西南方向的云气,忽然举起酒樽遥敬天际。二十年前,他曾在云梦泽畔射落苍鹰;十年前,他在邲之战中饮马黄河;而今日,当整个中原都因楚国的崛起而震动时,他终于明白,真正的王者之道,从来不是恃勇而战,而是让天下人,不得不跟着他的棋局走。
编钟再度响起时,殿外传来急报:“启禀大王,郑国遣使求和,愿献虎牢关为盟!”熊旅饮尽樽中酒,听着远处护城河的潺潺水声,忽然轻声吟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不,寡人要让中原诸侯知道,楚人一去,便要让这天下,再无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