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都城郢都的夜色,总带着几分温润的水汽。相府之内,却与寻常夜晚不同,灯笼高悬,映得庭院里的桂树落英如碎金,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酒香与饭菜的热气。这夜,孙叔敖并未宴请卿大夫,也未邀王族贵胄,相府的主厅里,坐满了身着粗布衣裳、手掌布满厚茧的汉子——他们是楚国各地召集而来的能工巧匠,有打造兵器的铁匠,有建造舟船的木匠,有修筑堤坝的石匠,还有擅长织锦、冶铸的好手。
孙叔敖一身素色锦袍,亲自为众人斟酒,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诸位师傅,平日里辛苦你们为楚国造器物、修水利、筑城郭,孙某无以为谢,今晚略备薄宴,一来是替大王犒劳诸位,二来是想听听大家近日都琢磨出了什么新法子,有什么难处,尽可在此言说。”
厅内顿时响起一片爽朗的笑声,工匠们虽对宰相心存敬畏,却也被这份真诚打动,拘束渐消。有人举杯道:“相爷太客气了!能为楚国出力,是我等的本分!”也有人笑着应和:“相爷放心,我们这些人,手里的活计不敢偷懒,脑子里的想法也没闲着!”
此时,主厅角落的一张小案后,坐着三个衣着普通的男子,看模样像是相府的幕僚或远房亲眷。正是乔装而来的楚王熊旅,以及他的两个儿子熊审、熊昭。熊旅今日特意换下王袍,只穿一身青色常服,发髻上也仅用一根玉簪固定,模样平平无奇,混在人群中毫不显眼。熊审沉稳,低头慢慢啜着酒,目光却悄悄扫过席间众人;熊昭年纪尚轻,眼中满是好奇,不住地打量着厅内陈列的几件新造器物——有小巧的耒耜模型,有精制的铜剑,还有一艘巴掌大的楼船模型,做得栩栩如生。
酒过三巡,一名头发花白的老木匠捧着那艘楼船模型站起身,他是负责督造水军楼船的匠人首领,双手因常年握斧凿而布满裂口,却稳稳托着模型走到厅中:“相爷,诸位兄弟,老朽近日琢磨着改进楼船,这是新做的模型,请大家看看。”
众人目光都聚了过去。那楼船模型分上下两层,甲板上设有箭楼,船舷两侧还雕刻着模拟桨位的小木片。老木匠指着模型道:“如今的楼船,两层甲板已能载百人、运十石货,但若是再加一层,载货量能多三成,只是……”他皱起眉头,“船身太高,吃水就深了,遇上浅滩容易搁浅,风浪大时也怕不稳。”
话音刚落,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木匠猛地站起身,脸上带着几分急切:“师傅,弟子倒有个想法!”他快步走到模型旁,指着船底道,“您看,要是把船底改成‘V’字形,像水里的鱼一样,是不是就能减少阻力?这样一来,加一层甲板,吃水未必会深多少,而且‘V’字底两边高,遇上侧风也不容易翻!”
老木匠愣了愣,伸手摸了摸模型的平底,又比划着“V”字的形状,沉吟道:“‘V’字形……倒是没试过,听起来似乎有些道理。”
“是啊,”旁边几个木匠也凑了过来,“若是船底尖一些,破水更快,说不定还能走得更稳!”
角落里的熊昭眼睛倏地亮了,他悄悄扯了扯熊旅的袖子,压低声音道:“父王,你看!他说的‘V’字形船底,跟您前几日在沙盘上画的那个‘轮船’侧面很像呢!您当时说那样的船在水里跑得快,不容易晃!”
熊旅微微点头,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了敲,没有说话,只是朝工匠们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们继续。
厅内的讨论渐渐热烈起来。一个铁匠放下酒杯,大声道:“说到新法子,我倒觉得炼铁可以试试用煤炭!咱们一直用木炭,山里的树砍得越来越多,木炭也贵了,可煤炭在地下挖出来一堆一堆的,火力比木炭还猛,就是不知道炼出来的铁会不会脆……”
这话一出,立刻有人接话:“我听说北方有些地方已经用煤炭烧窑了,温度确实高!若是能炼铁,那可就省大事了!”
紧接着,一个负责修缮水渠的石匠也开口了:“我琢磨着,咱们楚国的水渠多,但水位时高时低,灌溉的时候不好控制。要是在水渠窄的地方设个‘水闸’,用木板或石头挡着,要水的时候拉开,不要的时候关上,就能把水存起来,旱季也不怕田里缺水了!”他边说边用手指蘸着酒在案几上画示意图,“就像给水渠装个门,开关由人说了算!”
众人听得连连点头,孙叔敖抚着胡须,眼中满是赞赏:“好主意!水利是农业之本,这个‘水闸’若能成,益处无穷。”
正说着,一个肤色黝黑、手上戴着铜镯的工匠笑了起来,他是常随商船往来于南海诸国的造船匠,见多识广。“诸位说的都是陆上、水里的巧思,我给大家说个海上的新鲜物件。”他顿了顿,故意卖了个关子,“南海那边的商人,在海上走船,哪怕是阴天、大雾天,也不会迷路,你们知道为啥吗?”
有人猜:“是看星星?”他摇头。有人问:“是跟着海鸟?”他还是摇头,最后才得意地说:“他们有‘罗盘’!”
“罗盘?”这个词熊旅从未听过,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追问,“是什么东西?”
那工匠见是角落里的“幕僚”发问,也不介意,笑着解释:“就是一块天然的吸铁石,把它磨成细细的针,用丝线吊起来,或者放在光滑的铜盘里,让它能自由转动,等它停下来,针的一头总能指着南方!不管天阴天晴,它都差不了多少,南海的船靠着它,就能知道自己往哪个方向走,再也不怕在大海里绕圈子了!”
“吸铁石……指南方……”熊旅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他曾在古籍中见过“磁石引铁”的记载,却从未想过能这样运用!若是有了这罗盘,楚国的船队岂不是能驶出更远的海域,去往那些只在传说中存在的国度?贸易、探险、甚至用兵,都将是颠覆性的改变!
他强压下心中的激动,面上依旧平静,对那工匠道:“这个‘罗盘’,你见过实物吗?能否做出来?”
那工匠道:“见过几次,不难做!只是吸铁石不好找,磨针也得细心。”
熊旅当即看向孙叔敖,目光示意。孙叔敖何等精明,立刻会意,朗声道:“这位师傅,你说得极好!这罗盘对我楚国航海至关重要,你若能牵头研究,做出合用的罗盘,孙某立刻奏请大王,赏你一百金,再拨给你人手、物料,专门负责此事!”
那工匠又惊又喜,连忙起身作揖:“谢相爷!小人定当尽力!”
夜宴直到月上中天才散去,工匠们带着酒意和兴奋离去,脚步轻快,口中还在讨论着席间的想法。
熊旅带着熊审、熊昭走出相府,夜色微凉,街上的灯笼还亮着,映着郢都的万家灯火。熊审忍不住问道:“父王,今日听这些工匠说话,他们的想法比朝堂上有些大夫的奏议还要实在、还要巧妙,真是没想到。”
熊旅望着远处城墙上的灯火,声音带着感慨:“因为他们每天都在跟土地、水火、木头、铁器打交道,知道哪里不方便,哪里能改进,他们的智慧,来自于实实在在的劳作,这才是最有力量的智慧。”他顿了顿,拍了拍两个儿子的肩膀,“楚国要一统华夏,靠的不只是兵强马壮,更要靠这些能让百姓生活更好、让器物更精良、让交通更便利的智慧。往后,要多听听这些人的声音,莫要只困在王宫和朝堂里。”
熊审、熊昭重重点头,月光下,父子三人的身影被拉得很长,身后相府的灯火渐渐远去,但那些工匠们的话语,却像一颗颗种子,落在了楚王心中,也落在了楚国未来的土壤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