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都的暮春总是裹挟着云梦泽的湿气,章华台的飞檐却刺破薄雾,在晨光里泛着金铜色的辉光。这座耗时三年扩建的宫殿群今日格外不同,白玉铺就的阶前每隔三丈便立着一名执戟卫士,他们铠甲上的云纹被晨露浸得发亮,连呼吸都刻意放轻,生怕惊扰了殿内的盛会。
殿门内早已暖意融融。楚国的编钟悬在东壁,乐师们屏息凝神地候着,案几上陈列着云梦泽的莲藕、洞庭的银鱼、岭南的荔枝,最惹眼的却是每席中央那只青铜鼎——鼎里未盛肉羹,反倒堆着些褐红色的块茎,表皮带着细密的绒毛,正是楚国近年在江南推广种植的番薯。
“咚——”
当第一声钟鸣穿透云层,鲁国使者叔孙侨率先踏入殿内。他身着鲁国特有的玄端礼服,腰间系着素色蔽膝,目光扫过殿中陈设时,脚步微微一顿。去年他作为副使来访时,章华台虽宏伟却处处透着军旅的肃杀,而今殿柱上缠绕的金漆龙纹已添了新彩,连地砖缝隙里都嵌着细碎的绿松石,处处显露出久居上位的雍容。
“叔孙大夫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熊旅的声音从殿首传来,他今日未穿王袍,只着一件绣着玄鸟纹的锦袍,腰间悬着柄象牙柄长剑,笑容里带着几分随意,却比穿王袍时更显威严。
叔孙侨忙躬身行礼:“鲁国小臣,拜见楚王陛下。吾君闻楚国军演威服四方,特命小臣奉上曲阜桑蚕百匹,愿与楚国永结盟好。”
话音未落,殿外又传来脚步声。郑国使者子产与卫国使者宁俞并肩而入,两人神色各有不同——子产年轻气盛,目光不住地打量殿内的奇物;宁俞则面色凝重,他身后的随从捧着个沉重的木盒,里面是卫国祖传的玉璧,原本是要献给周天子的。
熊旅抬手示意众人落座,目光最终落在最后入场的宋国使者身上。宋国公室本是商汤后裔,素来以“中原正统”自居,去年楚国军演时还派密使联络齐、晋,想共同制衡楚国,此刻使者华元却满脸堆笑,身后的车队拉着十车宋国特产的细葛布,车辕上还插着面小小的“楚”字旗。
“诸位远来是客,不必多礼。”熊旅端起面前的爵杯,“今日设此薄宴,一来为诸位接风,二来也想让列国看看,楚国这些年除了练兵,还做了些什么。”
他话音刚落,殿外便有内侍领着几名农官上前。为首的老农官捧着一盆翠绿的藤蔓,藤蔓上挂着三两个拳头大的番薯,另一名农官则扛着一架铁犁——犁头是楚国工匠新铸的曲辕犁,比中原惯用的直辕犁短了近尺,犁尖还淬了火,泛着青黑色的冷光。
“此物便是番薯。”熊旅指着那盆藤蔓,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去年江南大旱,寻常作物颗粒无收,唯独此物在沙地里也能结果,一亩地能收三十石。”
“三十石?”叔孙侨猛地站起身,他身后的随从不慎碰倒了案几上的酒爵,青铜爵在地上滚出清脆的声响。鲁国多山地,每年麦收不过亩产三石,三十石的数字简直像天方夜谭。他快步走到农官面前,伸手轻轻捏了捏番薯的表皮,又凑到鼻尖闻了闻,声音都带着颤:“楚王陛下,此物……真能在鲁国的山地生长?”
熊旅朗声大笑:“叔孙大夫不妨取些薯藤回去试种。楚国的农技官会随你同去,教鲁人如何育种、如何翻土。不仅如此,”他指了指那架铁犁,“这种曲辕犁省三成人力,配上楚国新制的镰刀,秋收时一日能割百亩麦。若是鲁国愿意与楚国共修运河,将来江南的粮船三日便可抵达曲阜,何愁百姓不饱?”
叔孙侨喉头滚动,忽然撩起衣袍跪倒在地:“若楚王真能助鲁国百姓免于饥寒,叔孙侨愿代鲁国百姓,谢过陛下!”他这话虽是情急之下说出,却将“陛下”二字喊得格外清晰——这称呼本是周天子专属,此刻从鲁国使者口中吐出,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子产脸色微变,正要开口,却见熊旅摆了摆手:“叔孙大夫快请起。天下百姓皆是赤子,楚国岂能因疆界而分厚薄?”他转头看向西侧的案几,“齐使晏平仲先生,为何一直沉默?”
被点到名的齐国使者晏婴缓缓放下酒爵。这位以辩才闻名的大夫今日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锦袍,案前的食物几乎未动。他站起身时,腰间的玉玦碰撞出轻响:“楚王陛下,齐国愿与楚国重修盟约,开放临淄、即墨等七处商埠,任由楚国商贩往来,关税只取三成。”
这话一出,连一直镇定的子产都露出了惊讶之色。齐国是东方大国,素来把持着渤海到淮河的商路,此刻竟愿将商埠拱手让人,显然是被楚国的军演震慑到了骨子里。
熊旅却只是淡淡一笑:“晏大夫的诚意,寡人收到了。但通商之事,不急在一时。”他忽然提高了声音,“来人,将南海的珍物与熊正的新玩意儿呈上来。”
内侍们应声而入,先是抬上几只巨大的琉璃缸,缸里游动着身披五彩斑纹的海鱼,是南海郡进贡的珍品;接着又捧来几架农具——改良的龙骨水车比旧款矮了半截,却能多提三成水量;最后两个工匠抬着个木制模型走上殿,模型形似方箱,底下装着四个铁轮,箱后还竖着个曲柄。
“这是……”宁俞忍不住问道。
“熊正说这叫‘会跑的箱子’。”熊旅起身走到模型旁,亲手摇了摇曲柄,铁轮立刻“咕噜噜”转了起来,“他说若是用铜铁打造,再配上牛马牵引,将来运粮时不用再靠人力扛抬,一箱便能装十石粮食,一日能行百里。”
殿内响起一片抽气声。晏婴盯着那铁轮,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几边缘——齐国的粮道多山地,运粮损耗常达三成,若是真有这般器物,国力至少能增一成。
“楚王陛下的胸襟,实在令小臣叹服。”子产终于按捺不住,“郑国愿效仿鲁国,求番薯藤与新农具,郑国的圃田泽还可借给楚国操练水军,任凭调遣。”
熊旅笑着点头,目光却越过众使者,落在了殿侧的廊下。那里站着七个孩子,最大的熊审已经十三岁,身着与熊旅同款的锦袍,只是纹样略简,他双手背在身后,眼神沉稳得不像个少年;身旁的芈璇玑比哥哥小两岁,梳着双环髻,手里正把玩着一支笔,目光落在晏婴身上时,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再往下是熊涛,这孩子天生神力,此刻正盯着那“会跑的箱子”,手指在膝盖上比划着什么;最小的熊昭才六岁,却不像其他孩子那般好动,只是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挨个打量着各国使者的神色。三个女儿则依偎在乳母身边,或拨弄着衣角,或好奇地望着编钟,动静间已显露出楚国王室的气度。
“诸位请看,”熊旅的声音带着笑意,却让所有使者心头一震,“这便是楚国的将来。”
他抬手示意众人落座,自己也端起了酒爵:“鲁国愿共修水利,郑国愿借地练兵,齐国愿开放商埠,宋国……”他看向华元,“华大夫带来的细葛布甚好,楚国的织工正想改良织布机,不如让两国工匠切磋切磋?”
华元忙起身应道:“愿听陛下安排!”
熊旅将酒爵举过头顶,琥珀色的酒液在晨光里泛着光:“既然诸位都愿与楚国共图大业,那今日便不说虚礼。”他一饮而尽,酒液顺着胡须滴落,眼神忽然变得锐利如剑,“咱们就敞开了说——这天下,该如何分一分,如何合一分!”
“分”与“合”两个字掷地有声,编钟的余音仿佛都被震散了。叔孙侨握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他忽然明白,楚国展示番薯与农具,并非仅仅是炫耀物产,而是在宣告一种新的秩序——楚国要的不是霸主的虚名,而是要将天下的田亩、商路、百姓,都纳入一个全新的框架里。
晏婴沉默着给自己斟满酒,酒液洒出了些在案上。他想起临行前齐王的嘱托:“若楚国逼人太甚,便联晋抗楚。”可此刻看着殿中那些新农具、新模型,看着熊旅身后那群虎虎生威的孩子,他忽然觉得,所谓的“联晋抗楚”,或许已是痴人说梦。
子产偷偷看向宁俞,发现这位老臣正望着章华台的穹顶出神。穹顶中央镶嵌着一块巨大的夜明珠,此刻被阳光折射出万千光点,竟像是将整个星空都搬进了殿内。那光芒落在熊旅的锦袍上,玄鸟纹仿佛活了过来,振翅欲飞。
乐师们不知何时奏响了楚地的《九歌》,歌声里没有杀伐之气,只有“美美与共”的温婉。但所有使者都听懂了那歌声背后的力量——楚国的铁蹄能踏破城池,楚国的粮食能喂饱天下,楚国的孩子正盯着他们手里的疆土。这场名为“来朝宴”的盛会,从来不是结盟的开始,而是定鼎的序幕。
熊旅看着阶下若有所思的列国使者,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云梦泽打猎时,他一箭射穿了猛虎的咽喉,那时他想的是如何让楚国不再受中原诸国的轻视;而此刻站在章华台上,他望着那些番薯、铁轮与孩子们的笑脸,忽然明白,真正的天下,从来不是靠刀剑赢来的,而是要让天下人都相信,跟着楚国走,能有饭吃,有衣穿,能让自己的孩子也像廊下那七个孩子一样,眼里有光。
“诸位,”他再次举杯,这一次,所有使者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为了这天下,干杯!”
编钟的余音与碰杯声交织在一起,从章华台飘向郢都的街巷,飘向云梦泽的深处,飘向那些正等着番薯藤落地生根的田亩。楚国的一统之路,就在这觥筹交错间,悄然驶入了新的水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