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上,铜鼎中燃着沉香,青烟袅袅盘旋,如丝如缕地缠绕在梁柱之间,仿佛将整座宫殿笼罩于一层薄雾般的庄严之中。九鼎列于殿后,黑底赤纹,鼎腹铸有龙虎之形,象征着王权的至高无上;每一尊都重达千钧,乃是楚国立国八百余年来代代传承的神器。殿前群臣肃立,衣袍齐整,冠缨微动,皆屏息凝神,连呼吸也放得极轻,唯恐惊扰了这决定国运的一刻。
熊旅端坐于白玉高台之上的龙座,身披玄色绣金云纹王袍,腰束七寸玉带,头顶十二旒冕冠垂珠晃动,在他深邃的眼眸前划出一道道光影。他年近不惑,面容刚毅而不失沉静,眉宇间透出久经权谋与战阵磨砺出的威严。他的手指轻轻搭在扶手之上,指尖微微用力,似在衡量着每一个字的分量。
目光缓缓扫过殿中众人——那些或苍老、或年轻,或忠厚、或精明的面孔,最终落在那捧卷而出的二弟身上。
正是镇守荆襄多年的熊午。
熊午步履稳健,步伐沉实,每一步都似踏在人心之上。他身材魁梧,肩宽背直,虽未披甲执锐,却自带一股沙场统帅的凛然气势。他手中捧着一卷泛黄古籍,封面斑驳,边角磨损,边缘处甚至可见虫蛀痕迹,却被紫檀木匣精心保存,外覆锦缎,以金线封缄,显然珍藏已久。
那是《楚世家》。
记载自鬻熊始祖以来八百余年楚国兴衰荣辱的宗室秘典,非嫡系宗亲不得翻阅,非重大国事不得启封。此刻它被郑重呈上,意味着一场关乎国本的变革即将开启。
“大王!”熊午声音洪亮,字字清晰,如钟鼓鸣响,“先祖鬻熊,曾为周文王师,辅佐西岐伐纣,功勋卓着。彼时他曾言:‘吾楚虽僻处南服,然血脉承于黄帝,出自颛顼,岂可久居蛮夷之地,而忘中原正统?’”他双手将书高举过顶,神情庄重,眼中闪烁着近乎虔诚的光芒,“今我楚国兵强马壮,北控河洛,东制江淮,天下之势已在我掌中。若能迁都洛邑,不惟完成先祖遗愿,更可昭告天下——楚,非南蛮也,乃华夏正脉!”
话音落下,殿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片刻之后,低低的议论声如春潮暗涌般在群臣之间蔓延开来。有人低头沉思,有人面露激动,更有几位宗室老臣眼中泛起泪光,似被勾起了深埋心底的故土之思,那一句“非南蛮也”,竟如利刃刺心,唤醒了他们血脉深处对正统身份的渴望。
其后,年逾七旬的宗室元老熊炔颤巍巍起身,拄着乌木拐杖,须发皆白,脸上沟壑纵横,如同刻满了岁月的碑文。他是现任楚王的叔父,也是唯一一位亲身经历过上一次北伐失败的老臣。当年他随先王出征,亲眼目睹大军溃败于伊水之畔,自此闭门不出三载,直至今日才再度开口。
此刻,他的声音虽苍老,却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五六百年了啊……从熊绎受封丹阳,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到今日雄踞江汉、问鼎中原——我们终于有资格回到那里了!”他抬起枯瘦的手,指向北方,袖口滑落,露出手臂上一道早已褪色的旧伤疤,“洛邑!那是天下之中,是周公营建的圣城,是礼乐所出之地!我楚人若能在洛邑立都,祭告列祖列宗,何愁不能号令诸侯?”
他说罢,竟双膝跪地,叩首于阶前。青铜地砖映着他花白的头颅,额前触地,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那一拜,仿佛穿越了五百年的风霜雨雪,叩响的是整个楚民族魂深处的回音。
群臣动容,纷纷俯身行礼,齐声道:“愿大王定鼎洛邑,重振华夏纲常!”
一时之间,殿堂之内,誓言如雷,气贯长虹。
此时,太宰伍举缓步上前,手持一卷展开的舆图,由两名侍从左右撑扶。那正是新绘的《洛邑地形全图》,墨线精细,山川河流、城郭坊市尽在其中,连城垣残段、古道遗迹亦标注分明,显然是经过实地勘测所得。
“臣奉命遣使三十余人,历时半载,详勘洛邑旧城及周边地形。”伍举语调平和却极有分量,每一句话都像秤砣落地,“周室东迁之后,王城日渐荒废,宫室倾颓,然基址尚存,格局未改。尤其是成周宫旧址,背靠邙山,面临洛水,左接伊阙,右连谷水,形胜绝佳,宜作新都核心。”
他指尖轻点图中一处:“此处为明堂遗址,昔日周天子布政之所。若重建此地,设朝堂、立宗庙,则王者气象立现。且洛邑地处中原腹心,北通晋赵,南连荆楚,东达齐鲁,西接秦雍。四方使节来朝,舟车便利,一日可达数邦。以此为中枢,发号施令,远胜郢都偏居江南之局。”
群臣频频颔首,有人低声赞叹:“果然天选之地。”也有人默默计算粮道与兵力调度的距离,脸上浮现出振奋之色。
苏从亦出列进言,此人素以文治见长,曾任兰台令史,掌管典籍教化,博通三代礼制,被誉为“楚之孔丘”。他拱手道:“迁都之举,不仅关乎地理与军政,更在于得民心、收士望。如今中原百姓历经战乱,心怀离散,对我楚虽敬畏,却不甚亲附。若能在洛邑设立‘华夏学府’,广召列国贤才,不分国籍,不论出身,授以诗书礼乐、律法兵谋,则十年之后,天下英才皆归楚门之下。”
“学府可分六馆:经学、史学、法学、兵学、工技、外交。”苏从继续道,语气从容而坚定,“每年由各国荐举青年俊秀入学,朝廷供给廪食,赐予冠带。待其学成,或留朝任职,或遣归本国为楚代言。如此,则楚不止以力服人,更能以德化人,实现真正的‘以夏变夷’。”
此言一出,满殿称善。连一向谨慎的令尹景翠也不禁点头:“此举可谓深谋远虑。武力取天下,文教守天下。迁都只是第一步,真正要做的,是让天下视楚为正统所在。”
殿中气氛愈发热烈,有人已经开始设想未来使节云集、万邦来贺的盛景。
然而,熊旅始终静听不语,神色不动如山。他目光低垂,看着自己掌心的一道旧伤——那是少年时随父王征战边境所留,每逢阴雨便隐隐作痛。他知道,迁都不只是荣耀的回归,更是前所未有的挑战。
举国迁移,百官随行,百姓徙居,粮草调度,工程营造,无一不是千头万绪。更何况,北方诸国岂会坐视楚人入主中原?晋、齐、秦必生忌惮,一旦联兵阻截,战火再起,楚国能否承受?
他缓缓闭目,脑海中闪过一幅幅画面:郢都的烟雨楼台,江汉的渔舟唱晚,还有幼时母亲牵着他走过宗庙台阶的情景……那是他的根。但如今,他已是万民之主,不能再只念一隅之乡。
良久,众议稍歇,殿中重归肃穆。
熊旅方才缓缓开口。他的声音不高,却如钟鸣般穿透整个殿堂,清晰可闻:
“诸卿所言,皆为社稷长远计。寡人亦知,迁都不是易事——举国迁移,百官随行,百姓徙居,粮草调度,工程营造,无一不是千头万绪。然,”他顿了顿,目光如炬,扫视全场,“若因艰难便止步不前,则楚永为南国之强,难成天下共主。”
说罢,他站起身来,走下台阶,亲自走到仍跪于地的熊炔面前,弯腰伸手,将这位年迈的叔父缓缓扶起。动作轻柔,却充满敬意。
“叔父不必如此。”他低声道,“您这一拜,拜的是先祖,也是未来。今日之议,非一人一时之志,乃历代先王未竟之业。寡人意已决——”
他转身面向群臣,声震屋瓦,掷地有声:
“即日起,设‘迁都总署’,由伍举、苏从、景翠三人主理;三年之内,修缮洛邑宫城,筹建华夏学府;五年之内,逐步迁徙宗庙、太庙、兰台典籍、王室眷属;十年之内,使洛邑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帝都!”
“诺!”群臣齐声应诺,气势如虹,声浪几乎掀动殿顶的藻井。
那一刻,香烟缭绕的大殿仿佛不再是议事之所,而成了历史转折的见证者。一场关乎国家命运的宏大叙事,正悄然拉开序幕。
窗外,夕阳洒落金辉,照在殿前石狮之上,宛如镀了一层古老的光辉。远处传来钟鼓之声,悠远绵长,似与天地共鸣。
而在千里之外的洛邑废墟之上,一只孤鹰盘旋于残破城墙之巅,忽而振翅南飞,仿佛也在回应这场跨越时空的召唤。
仿佛冥冥之中,先祖的目光也在注视着这一代楚人,是否真能完成那跨越数百年的回归之路。而这一次,他们不再只是南方的霸主,而是要成为中华大地真正的主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