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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远山衔着最后一抹残阳,将沈云裳单薄的身影拉得老长。她站在永宁寺古旧的山门前,朱漆剥落的木门在晚风中发出“吱呀”轻响,仿佛一声悠长的叹息。空气中弥漫着香火与草木混合的清冷气息,她却只觉得喉间满是连日奔波的尘土与血腥味。方才险死还生的惊悸仍在四肢百骸间流窜——贾世清那杯下了药的茶,包厢里骤然落下的门闩,男人志在必得的狞笑,以及自己拼尽最后力气将金簪刺入他肩头时,那温热粘稠的鲜血喷溅在手上的触感……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拳,指尖掐入掌心,用疼痛逼迫自己从那片污浊的回忆中挣脱出来。

芍药,还不知身在何方,是吉是凶。

而此刻唯一可能施以援手的宋青书,寺内知客僧却告知,他已于三日前出门访友,归期未定。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倏忽灭去。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她踉跄一步,慌忙伸手扶住身旁冰凉的石狮,才勉强站稳。连日来的忧惧、疲惫、惊惶,以及体内或许仍未散尽的药力,在这一刻几乎将她击垮。她抬眼望向寺门内那幽深的庭院,暮色中,佛殿的轮廓沉默而庄严,似在凝视着她这个无处可依的孤魂。

“女施主,”知客僧的声音带着出家人特有的平和,“若不嫌弃,可在寺中厢房暂住几日,待宋施主归来。”

这几乎是绝境中唯一的选择。她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多谢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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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宁寺的夜,是与金陵城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没有丝竹管弦,没有暗巷追逐,只有风穿过松林的簌簌声,檐下风铃清脆的叮咚,以及偶尔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梵唱。她被安置在一间洁净朴素的禅房内,窗外是一株老梅,枝干虬结,在月光下投下斑驳疏影。

躺在硬板床上,身心的极度疲惫却未能换来安眠。一阖眼,便是贾世清扭曲的面孔,芍药惊恐的眼神,以及那荒园中为自己包扎伤口的黑衣人——他动作利落,沉默寡言,只留下一瓶金疮药与一句“小心贾府”,便消失在夜色中,如同从未出现。这金陵城,真真假假,敌友难辨。

更深露重,寒气侵肌砭骨。她披衣起身,推开房门,信步走入庭院。月光如水银泻地,将青石板路照得发亮。她不知不觉行至大雄宝殿之外,只见殿内竟还燃着一盏长明灯,昏黄的光晕下,一位身着灰色僧袍、须眉皆白的老僧,正手持扫帚,极其缓慢而专注地清扫着本就洁净的地面。

那动作有一种奇异的韵律,不似劳作,更似一种修行。扫帚划过地面,沙沙作响,与殿外风铃、松涛汇成一曲安宁的夜籁。

沈云裳驻足观望,不敢惊扰。

老僧却似背后生了眼睛,缓缓直起身,回过头来。他的面容清癯,布满了岁月的沟壑,但一双眼睛却澄澈如孩童,含着悲悯的笑意。“夜寒露重,女施主为何不入内避一避?”

沈云裳微微一礼,“打扰大师清修了。”

“谈不上清修,”老僧将扫帚轻轻靠放门边,“扫地扫地扫心地,心地不扫空扫地。老衲法号慧明,是这寺里的住持。”

她随着慧明住持走入殿内。长明灯下,佛祖金身低垂着眼眸,似笑非笑,凝视着芸芸众生。香炉里余烬尚温,散发出沉静的檀香。她在这庄严的氛围里,连日紧绷的心弦,莫名地松了一分。

“施主心有重负,眉宇间凝而不散。”慧明住持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打在沈云裳心上。

她沉默片刻,望着那跳跃的灯焰,幽幽开口:“大师,世人皆苦,可能渡?”

“佛渡有缘人。然则,何为渡?”慧明住持拈起佛前一颗供果,那是一只饱满的苹果,“若将此果置于渴者眼前,告诉他此果可解渴,信者取食,渴解,便是渡。疑者不顾,渴死,佛亦无奈。”他放下苹果,目光温和地看向沈云裳,“施主之渴,在何处?”

沈云裳鼻尖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这些时日的委屈、愤怒、恐惧、无助,在这一句温和的询问下,险些决堤。她强自忍住,低声道:“我所求不过护身边人周全,寻一处安稳立命之所,为何如此之难?恶人步步紧逼,诡计层出不穷,我……我几乎力竭。”

“力竭,然后呢?”慧明住持追问。

“然后?”沈云裳抬眼,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然后便是拼个鱼死网破!纵然身死,也不能让他称心如意!”金簪刺入血肉的触感再次浮现,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快意。

慧明住持却缓缓摇头,指向殿外庭院中一方石凳。“施主请看那石凳,风吹日晒,雨打霜侵,可它依旧在那里。狂风吹它不动,暴雨淋它,雨水自会流走,它本身却不曾损伤分毫。恶念如风雨,施主欲以己身之刚硬,去对抗风雨之暴烈,则刚极易折。须知,柔能克刚。”

“柔?”沈云裳蹙眉,“大师是要我屈服么?”

“非也。”慧明住持微微一笑,“柔,非软弱,乃坚韧,是流水之性,遇方则方,遇圆则圆,看似随顺,实则无孔不入,终能穿石。施主心中唯有‘对抗’二字,便如将自己也化作了另一场风雨,与彼之风雨相撞,除了两败俱伤,天地间徒增凌乱罢了。何不试着做那石凳?守住本心,任他八风来袭,我自岿然。恶念来扰,看清它,避开它,化解它,而非以恶念回击恶念。以暴制暴,怨怨相报,无有穷期。”

这番话,如同暮鼓晨钟,重重敲在沈云裳心头。她回想起自己反击贾世清的那一刻,固然是自保,但那股与对方同归于尽的狠厉,与贾世清的疯狂,在本质上,是否仅有一步之遥?若长久沉溺于仇恨与对抗之中,自己最终会变成什么模样?

她陷入长久的沉默。殿内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可是,”她声音艰涩,“若风雨不肯止歇,非要摧毁石凳呢?若恶人……不肯罢手呢?”

“因缘果报,如影随形。”慧明住持的声音沉静而有力,“恶行本身,即是恶报的开端。贾施主沉迷权术欲望,心陷牢狱,日夜煎熬,岂非已是身在炼狱?施主又何必急于一时代天行罚,徒染自身尘埃?守住你的清明,护住你要护的人,行你所当行之事,其余,且看因缘际会。”

“我要护的人……”沈云裳喃喃道,眼前浮现出芍药纯真的笑脸,心中一痛,“我如今连她在何处都不知道,生死未卜,叫我如何能安心‘看因缘际会’?”

“不知,便去寻。力有未逮,便蓄力,便借力。”慧明住持的目光仿佛能洞穿她的心事,“宋施主未归,是缘未至。施主何不借此机缘,暂歇征尘,审视来时之路,或能窥见迷雾中的蹊径?静,方能生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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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两日,沈云裳便在这永宁寺住了下来。

她每日拂晓即起,听着晨钟与僧侣的早课诵经声,那悠扬顿挫的经文虽不解其意,却奇异地抚平着她焦躁的心绪。她用过简单的斋饭,便在寺中漫步。她看那殿宇檐角悬挂的铜铃在风中轻摇,看香客们虔诚跪拜时或悲或喜的面容,看角落里一株野草如何顽强地从石缝中探出头来。

她甚至真的学着慧明住持的样子,拿起扫帚,在后院一棵巨大的银杏树下,一遍遍清扫那永无止境的落叶。起初,她心浮气躁,只觉得这是无意义的重复。但扫着扫着,耳边回响起“扫地扫地扫心地”的话,她开始尝试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当下,感受扫帚与地面接触的力度,听那沙沙声,看落叶被归拢成堆。渐渐地,脑海中那些纷乱的念头——对芍药的担忧,对贾世清的恨意,对前路的迷茫——似乎真的像落叶一般,被暂时扫到了一边,心境获得了一片难得的澄明。

午后,她常去藏经阁附近的回廊静坐。那里少有人至,只有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廊下投下静静移动的光斑。她闭上眼,感受阳光照在脸上的暖意,感受微风吹拂发丝的轻柔。她开始回想自踏入金陵以来的种种。从最初的隐忍,到被迫反击,再到如今的不死不休……每一步似乎都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推着走。而这只手,是贾世清的逼迫,又何尝不是自己内心那份不甘受辱、宁折不弯的刚烈?

慧明住持说得对,刚极易折。或许,自己真的需要一些“柔”的智慧。不是屈服,而是更坚韧、更有韧性的生存方式。

其间,她又与慧明住持有过几次交谈。不再局限于自身的困境,有时会谈及佛法精义,有时只是听住持讲一些禅门公案。那些看似简单甚至荒谬的故事,却往往蕴含着机锋与智慧。

“昔日有僧问赵州:‘如何是佛法大意?’赵州答:‘吃茶去。’”慧明住持烹着一壶山泉采来的野茶,雾气氤氲中,他的面容愈发慈和,“施主可知其意?”

沈云裳思索片刻,试探道:“是让那僧人不执着于言语思辨,回归当下本分事?”

慧明住持颔首,“施主有慧根。烦恼妄想,皆由心生。饥来吃饭,困来即眠,事来则应,过去便舍。过于执着于得失恩怨,便是将自己困在了心的牢笼里。施主如今,最该做的,并非苦思如何克敌,而是‘吃茶去’——将养好身子,澄静心神,等待机缘。”

沈云裳端起面前那杯粗陶碗盛的清茶,汤色澄碧,入口微涩,回味却有一股清甘。她慢慢啜饮着,感受那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滋养着干涸的身心。这简单的“吃茶”动作,在此刻,仿佛也成了一种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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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黄昏,沈云裳体内的余毒和伤势在寺中草药与宁静生火的调养下,已好了大半。她正于禅房内临窗抄写一段《心经》,笔尖流淌着“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的字句,虽笔力犹带稚嫩,心境却比几日前平和了许多。

忽然,一阵若有若无的童谣声,随着晚风飘入院落。

“月婆婆,挂菱花”

“照东家,照西家”

“东家女儿嫁,西家女儿哭”

“哭什么?金簪儿扎了手”

“花轿儿,不到头……”

那童声清脆稚嫩,唱的却是一首带着不祥意味的古老歌谣。沈云裳执笔的手猛地一顿,一滴墨汁落在宣纸上,迅速氤氲开一团黑色的痕迹。

金簪儿!

她下意识地摸向发间,那日用来刺伤贾世清的金簪,早已在混乱中遗失。可这童谣,为何偏偏在此刻响起?是巧合,还是……她快步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只见远处山门外的小径上,几个独角孩童正蹦跳着远去,歌声也随之渐行渐远。

一股寒意沿着脊椎爬升。这世间的因果,竟如此诡谲难言?一首无人知其来历的童谣,仿佛在冥冥中映照着她刚刚经历过的劫难。是警示?还是预示?

她怔怔地立在窗前,暮色渐浓,将她的身影吞没。方才经由佛法抚慰而略得平静的心湖,再次被投下一颗石子,漾开层层涟漪。慧明住持的话语犹在耳畔,关于忍耐,关于随缘,关于以柔克刚。然而,现实的残酷与诡异,却如同这突如其来的童谣,时刻提醒着她,风雨并未停歇,危机依旧四伏。

永宁寺提供的这片宁静,终究是暂时的避风港。她可以在此疗伤,在此获得智慧的开示,但最终,她仍必须走出这片山门,去面对那纷扰险恶的红尘。

她需要力量,需要智慧,更需要一个时机。

沈云裳深深吸了一口气,清凉的空气灌入肺腑,带着梅枝的冷香。她缓缓关上了窗户,将渐沉的暮色与那诡异的童谣一并隔绝在外。转身回到书案前,她看着纸上那被墨迹污损的《心经》,沉默片刻,将其轻轻揉成一团,投入一旁的炭盆。火焰腾起,迅速吞噬了那些寻求解脱的文字。

她需要的不再仅仅是心灵的慰藉,而是足以破局的力量与策略。宋青书,必须等到。而在那之前,她需得将自己磨砺得更加坚韧,无论是身体,还是意志。

夜色完全笼罩了永宁寺,禅房内,一灯如豆。沈云裳的身影映在窗纸上,挺直而沉静,如同院中那株在寒夜里悄然蓄势的老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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