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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深了,满园的梧桐叶黄了又枯,厚厚地铺了一地,却再无人打扫。

薛府那两扇曾经光鲜亮丽的朱漆大门,如今斑驳脱落,铜环上也生了暗绿的锈。门前石狮旁堆积着枯叶,风一吹便窸窸窣窣地打转,更添萧瑟。偶尔有路人经过,也只是匆匆一瞥,摇头叹息一声便快步离去——这京城里谁不知道,曾经显赫一时的薛家,如今已是日薄西山,大厦将倾。

府内更是凄凉。丫鬟小厮们走的走,散的散,留下来的也多是懒懒散散,再没了往日的规矩。廊檐下蛛网密布,池塘里残荷败叶,连那抄手游廊上精雕细琢的栏杆,也蒙了一层薄灰。

薛老夫人由两个丫鬟搀着,颤巍巍地走在园中。她满头银发在秋风中飘拂,浑浊的老眼望着这满目荒凉,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母亲,风大了,回屋去吧。”大儿媳李氏轻声劝道,眼中满是忧虑。

薛老夫人却固执地摇头,拄着拐杖继续往前走。她来到正厅前,看着阶上堆积的落叶,忽然想起去年此时,这里还是一片繁华景象——宾客盈门,觥筹交错,她端坐堂上,儿孙绕膝,何等风光。

“扫...为何不扫?”她颤抖着问道,声音沙哑。

李氏面露难色,低声道:“母亲,府中仆役少了十之七八,剩下的实在忙不过来...”

“忙不过来?”薛老夫人忽然激动起来,拐杖重重敲在地上,“我薛家待他们不满,月钱从未短少,如今家里有事,他们倒一个个跑了!”

这话一出口,她自己先愣住了。是啊,薛家如今已非从前,连主子们的吃穿用度都要精打细算,哪还有余钱养着那么多下人?

正说着,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一个管事慌慌张张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老夫人,大夫人,不好了!城南绸缎庄的掌柜带着伙计们闹上门来了,说咱们拖欠了三个月的工钱!”

薛老夫人身子一晃,险些摔倒,幸得丫鬟及时扶住。

李氏强作镇定,问道:“二爷呢?这些外头的事不是一向由他打理吗?”

“二爷...二爷一早就从后门出去了,说是去会朋友...”管事支支吾吾地回答。

李氏心中一沉,知道这不成器的小叔子定是又去赌钱了。自从老爷病倒,家中生意便交由二爷薛蟠打理,谁知他不但不善经营,反而变本加厉地挥霍,把几家铺子的本钱都输了个精光。

“我去见他们。”李氏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襟,向大门走去。

大门外,十几个绸缎庄的伙计围在那里,个个面带怒容。为首的掌柜看见李氏出来,勉强行了个礼,语气却十分生硬:“大夫人,不是小的们不懂规矩,实在是家里都等着米下锅。三个月的工钱,今天若再不给个说法,我们只好告到官府去了!”

李氏面色苍白,却仍保持着大家闺秀的风范,温言道:“王掌柜,薛家待你不薄,你在这铺子里做了十几年,何至于此?”

王掌柜叹了口气:“大夫人明鉴,若不是实在过不下去,小的也不敢如此。如今绸缎庄已经半个月没开张了,库存的货物都被二爷拿去抵了债,铺面租金也欠了两个月,东家已经来催了好几次...”

李氏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她强撑着说道:“诸位稍安勿躁,容我几日,必定给大家一个交代。”

好说歹说,总算把这些人暂时劝了回去。李氏转身回府,脚步踉跄。经过花园时,她看见几个婆子正聚在假山后嘀嘀咕咕,手里还提着大大小小的包裹。

“你们在做什么?”李氏厉声问道。

那几个婆子吓了一跳,慌忙跪倒在地。一个胆大的回道:“回大夫人,我们...我们是想告假回家几日...”

李氏冷笑一声,上前掀开一个包裹,里面赫然是府中的银器和小件摆设。

“好啊,这就是你们告假要带的东西?”李氏气得浑身发抖,“薛家还没倒呢,你们就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偷盗!”

婆子们连连磕头求饶。李氏看着她们花白的头发,想起她们也在薛家伺候了十几年,如今却做出这种事来,心中一阵悲凉。

“罢了,罢了,你们都走吧。”她无力地挥挥手,“把这些东西都留下,我也不追究了。”

婆子们如蒙大赦,丢下包裹,一溜烟跑了。

李氏独自站在空荡荡的园中,秋风卷起枯叶,打在她单薄的身上。她想起二十年前刚嫁入薛家时的风光,那时的薛府是何等气派,谁能想到会有今日?

“大嫂站在这里吹风,也不怕着凉?”一个娇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李氏不用回头也知道,这是三小姐薛琳。府中这位庶出的小姐,自幼娇生惯养,至今仍不知家境艰难,整日只顾着穿衣打扮。

“琳妹妹有事?”李氏淡淡问道。

薛琳撅着嘴,不满地说:“大嫂,我这个月的月钱怎么还没发?我看中了一支镶珍珠的金簪,说好了今天去取的...”

李氏猛地转身,盯着这个不知疾苦的小姑,恨不得给她一记耳光。然而她终究只是深吸一口气,平静地说:“琳妹妹,家中如今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外头的产业大多经营不善,你大哥又病着,月钱暂时是发不出来了。”

“什么?”薛琳尖叫起来,“那我的新衣裳怎么办?下个月赵尚书家的赏菊会,我穿什么去?”

“这种时候,还参加什么赏菊会!”李氏终于忍不住呵斥道,“你也是薛家的人,就不能为家里想想吗?”

薛琳被一向温和的大嫂吓了一跳,随即委屈地哭了起来:“我不管!若是穿得寒酸了,岂不让人笑话?你们不给我钱,我自己想办法!”说罢,跺跺脚跑了。

李氏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中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傍晚时分,薛琳房中的小丫鬟悄悄来报,说三小姐正在房中翻箱倒柜,把好些首饰都拿了出来,像是要拿出去典当。

李氏急忙赶到薛琳房中,只见满地狼藉,薛琳正把一支赤金点翠步往包袱里塞。

“你这是做什么?”李氏厉声问道。

薛琳吓了一跳,随即梗着脖子道:“这些是我的东西,我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糊涂!”李氏一把夺过包袱,“这些都是母亲给你的陪嫁之物,怎能随便当掉?况且,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自己去当铺,成何体统?”

“那你说怎么办?”薛琳哭着道,“没有新衣裳,我怎么去见人?你们不嫌丢人,我还嫌呢!”

李氏看着这个被宠坏的妹妹,又是气愤又是心疼。她放缓语气:“好妹妹,你且忍耐些时日,等家里渡过这个难关...”

“渡过难关?说得轻巧!”薛琳冷笑道,“外面谁不知道咱们薛家完了!父亲病着,大哥是个书呆子,二哥又是个败家子,这个家还有什么指望?”

这话像一把刀子,直刺李氏的心窝。她何尝不知道薛琳说得难听却是实情?自公公薛老爷一病不起,这个家就失去了顶梁柱。丈夫薛蟠虽为长子,却只会读书,不问家务;小叔薛蟠更是荒唐,终日流连赌场妓院;下面的弟妹们又都不懂事。整个家的重担,全压在她一个妇人肩上。

“无论如何,这个家还没散。”李氏挺直腰板,一字一句地说,“只要我还在,就不容许薛家的人自轻自贱!这些首饰我暂且保管,你放心,赏菊会前,我必定为你置办一身得体衣裳。”

安抚了薛琳,李氏回到自己房中,只觉浑身无力。她打开妆匣,看着里面几件陪嫁首饰,默默流下泪来。这些是她最后的体己,本想着应急时用,如今却要先拿来为小姑置办新衣。

正伤心时,丫鬟通报,说大少爷薛蟠从书院回来了。

李氏急忙擦干眼泪,强颜欢笑地迎出去。薛蟠是她唯一的指望,这个儿子自幼聪慧,读书用功,去年刚中了举人,只等明年春闱一展身手。无论如何,她都要保住这个家的体面,让儿子能够安心读书。

“娘,我回来了。”薛蟠躬身行礼。这个十八岁的少年,眉目清秀,气质文雅,与薛家其他人的浮躁截然不同。

李氏怜爱地替他整理衣襟:“在书院可好?饮食可还习惯?”

“一切都好。”薛蟠答道,随即蹙起眉头,“只是今日下学时,在门口遇见绸缎庄的王掌柜,他说...”

李氏急忙打断他:“外头的事你不必操心,专心读书便是。”

薛蟠却正色道:“娘,家中情况孩儿都知道。父亲病着,二叔又不争气,这个家全靠您一人支撑。孩儿想,不如我暂时休学,帮您打理家务...”

“胡说!”李氏厉声打断,“明年就是春闱,这是何等大事,怎能耽误?咱们薛家如今全指望你金榜题名,重振家声了!”

薛蟠还要说什么,却被李氏坚决制止。她命人准备晚膳,特意吩咐给少爷多加两个菜。

用膳时,饭厅里冷冷清清,与从前一大家子围坐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薛老爷病着,在房中用饭;薛蟠不知又去哪里鬼混;三小姐薛琳推说气闷,不肯出来;只有李氏和薛蟠母子二人对坐。

饭至半酣,外头又传来吵嚷声。管家匆忙进来,面色惊慌:“大夫人,不好了!赌场的人来要债,说二爷欠了他们五百两银子!”

李氏手中的筷子“啪”地掉在桌上。五百两!如今薛家全部现银加起来,也不过百余两。

“去请二爷回来。”她强自镇定地说。

“二爷...二爷就在外面,被他们押着呢!”管家低声道。

李氏只觉得天旋地转,勉强扶着桌子站起来,对薛蟠说:“你回房读书,这事娘来处理。”

薛蟠却站起身:“娘,我与您同去。”

母子二人来到前院,只见薛蟠被两个彪形大汉押着,鼻青脸肿,显然已经挨过打。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看见李氏,拱了拱手:“薛大夫人,令弟欠了我们赌场五百两银子,白纸黑字画了押,您看是现在结清,还是我们带他去见官?”

薛蟠看见嫂子,哭喊道:“大嫂救我!他们说要剁了我的手!”

李氏又气又急,厉声道:“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薛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那汉子冷笑道:“大夫人要教训家里人,且等还了钱再说。今日若是见不到银子,我们只好按规矩办事了。”

李氏咬牙道:“家中一时拿不出这许多现银,可否宽限几日?”

汉子摇头:“宽限不了。若是没现银,用物事抵债也行。我看您这宅子里的家具摆设,倒也值几个钱。”

说罢,便示意手下进屋搬东西。仆役们上前阻拦,却被一把推开。霎时间,哭喊声、争吵声响成一片。

“住手!”薛蟠忽然大喝一声,“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敢强抢民宅?”

那汉子斜眼看他:“小公子,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就是告到官府,也是这个理。”

薛蟠少年气盛,冲上前理论,却被一把推倒在地。李氏急忙去扶儿子,场面一片混乱。

正当不可开交之际,忽然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且慢!”

众人回头,只见薛老夫人不知何时站在廊下,由两个丫鬟搀扶着。她虽然老迈,目光却锐利如刀,扫视着众人。

“母亲,您怎么出来了?”李氏急忙上前。

薛老夫人不答,径直走到那汉子面前,缓缓道:“回去告诉你们东家,薛家虽然如今不如从前,却也不是任人欺凌的。五百两银子,明日此时,一分不少地还你们。若是今日敢动薛家一草一木,老身立刻撞死在这门前,看你们如何收场!”

她那决绝的气势,竟把一群凶神恶煞的大汉镇住了。那汉子犹豫片刻,挥挥手让手下放开薛蟠:“好,就依老夫人,明日此时我们再来。若是再见不到钱,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赌场的人散去后,薛老夫人身子一晃,险些晕倒。众人急忙将她扶回房中。

这一夜,薛府灯火通明,无人入睡。

李氏翻箱倒柜,清点家中所有值钱物品;薛蟠跪在父亲病榻前,痛哭流涕地忏悔;薛琳也意识到事态严重,主动拿出几件首饰;就连下人们也纷纷拿出微薄的积蓄,要助主家渡过难关。

然而所有东西凑在一起,也不过三百余两。

“还差一百多两,可如何是好?”李氏愁容满面。

薛蟠忽然道:“娘,我有个同窗,家中富裕,我去向他借些银子...”

“不可!”李氏断然拒绝,“薛家再难,也不能让您在外面低头借钱。”

正当一筹莫展之际,老管家忽然道:“大夫人,老奴想起一事。城南那处别院,虽然久无人住,倒也值些钱。不如暂且抵押出去,等渡过这个难关,再赎回来。”

李氏犹豫不决。那处别院是薛家的祖产,薛老爷曾再三叮嘱不可变卖。

薛老夫人却道:“就依这个主意吧。宅子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人在,将来总有翻身之日。”

次日,李氏匆匆办理了抵押手续,凑足五百两银子,还了赌债。

风波虽平,薛家却已是元气大伤。为了节省开支,李氏不得不辞退更多仆人,只留下几个忠心耿耿的老仆。偌大的薛府,越发显得空荡寂寥。

秋意愈浓,落叶越积越厚。薛老夫人每日坐在廊下,望着满园荒凉,喃喃自语:“败叶满阶无人扫...败叶满阶无人扫啊...”

这一日,薛蟠收拾行装,准备返回书院。临行前,他来到母亲房中,郑重其事地跪下磕了三个头。

“娘,孩儿此去必定发奋苦读,来日金榜题名,重振薛家门楣!”少年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李氏扶起儿子,泪水盈眶:“好孩子,娘就指望你了。”

送走儿子,李氏独自站在大门口,望着那两扇斑驳的大门,忽然想起十年前刚嫁入薛家时,婆婆对她说的一番话:

“管家如治国,兴衰皆有征兆。一门之兴,不在权位高低,而在治家有道;一族之衰,不在外力逼迫,而在内里先腐。切记,切记。”

如今想来,这话竟是谶语一般。薛家之败,早在外患来临之前,内里就已腐朽了——公公刚愎自用,用人唯亲;丈夫只知读书,不问家务;小叔挥霍无度,贪图享乐;小姑虚荣无知,只知索取...而她自己,虽尽力维持,却终究无力回天。

“大夫人,风大了,回屋吧。”老管家轻声提醒。

李氏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门外堆积的落叶,缓缓转身进门。

那厚厚的落叶,在秋风中打着旋,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古老而悲哀的道理:大厦之倾,非一日之败;家族之衰,非一朝之过。当第一片落叶无人打扫时,衰败的种子就已悄然种下;当第一个人心离散时,倾覆的命运就已悄然注定。

而这满阶的败叶,又何尝不是人心的写照?当责任被推诿,当规矩被破坏,当亲情被利益取代,再辉煌的家族,也终将如这秋叶般,零落成泥。

李氏的背影消失在门内,那两扇朱漆大门缓缓关闭,发出沉重的吱呀声,像是在为一个时代的终结,画上一个苍凉的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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