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云在街角的阴影里踱步,皮鞋踏在寂静的路面上,发出沉闷的回响,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紧绷的心弦上。
昏黄的路灯将他拉长的影子扭曲、拉伸,在树影间上投下孤寂的剪影,仿佛是他内心激烈拉锯的外化。
他盯着手机屏幕上那个名字——“刘兰花”——像一团灼热的炭火,烫得他心头发慌。
终于,他猛地站定,深吸一口带着寒意的空气,按下了拨号键。听筒里的“嘟——嘟——”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每一次间隔都像重重地敲在李大云的心上,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太阳穴突突的跳动声,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书记,您找我有事?” 那端的声音平静低沉,带着熟悉的温润与柔情,却又透着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失落。
这声音像一道电流,瞬间穿透了李大云所有的心理预设,他紧张得声音有些发干:“啊……是的,兰花。是有点……事情想和你商量……” 他努力想稳住语调。
“什么事啊,你这么神秘兮兮的?” 刘兰花的声音柔和了些,像春水,却带着不解的涟漪,“电话里不能说?”
李大云的心沉了沉,语气更加诚恳:“兰花,这事…真的只能当面说。看你最近哪天方便?我们见一面?”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刘兰花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无奈和轻微的责备:“书记,我们多少年的交情了?有什么话不能直说?非要这么……正式?” 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异常。
“真的…非同小可。” 李大云的声音里揉进了浓重的无奈和不容置疑的坚持,“不当面说,我心里…过不了这道坎。兰花,就你的时间吧,看你什么时候方便。”
又是一阵沉默,比刚才更长。终于,刘兰花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仿佛穿过了电波,带着一丝妥协的暖意:“好吧…明天下午三点,我在办公室等你。”
“你还在休假?” 李大云立刻追问,心被揪了一下,“特意去办公室…太折腾了吧?”
电话里传来刘兰花一声极轻微的、几乎听不出的轻笑:“书记召见,我敢不去?别担心,我有数。”
“要不…换个地方?” 李大云脱口而出,带着莫名的急切,“你家楼下那茶楼?我请你喝茶,边喝边聊?”
这次,刘兰花的回应迅速而坚决,带着清晰的边界感:“算了,书记。风口浪尖的,你我单独喝茶?不合适。尤其现在…我更不想惹闲话。明天办公室吧,清静,也省得别人嚼舌头。”
李大云像被噎了一下,脸上有些发烫,只能妥协:“那…好吧。明天三点,办公室见。”
电话挂断,刘兰花放下听筒,目光投向卧室里女儿恬静的睡颜。孩子天真的笑容像一束微光,短暂地驱散了她心头的阴霾,却又更鲜明地映照出她内心的荒芜。
她走到床边,指尖轻抚过女儿柔嫩的额发,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远。大学时光里那个意气风发的李大云,与此刻电话里这个心事重重、甚至带着点强人所难的“书记”,身影在她脑中重叠又撕裂。
岁月这把刻刀,终究在他们身上留下了截然不同的纹路。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纷乱的思绪,眼中只剩下为女儿撑起一片新天的决绝。
翌日下午三点,刘兰花办公室。
李大云轻轻的叩响了门扉。门开处,刘兰花一身素色连衣裙,清瘦的脸上脂粉未施,眉宇间残留的哀戚被一种刻意的、带着距离感的职业微笑覆盖。她侧身让开:“书记真是守时。快请进,刚沏好的君山银针。”
办公室简洁明亮。李大云坐下,目光扫过她略显苍白的脸,那刻意维持的笑容下,是掩藏不住的疲惫与坚韧。
刘兰花将一杯热茶轻轻推到他面前,茶香袅袅。她没有再绕弯子,单刀直入,眼神带着探究:“书记大人,现在能说了吗?到底是什么天大的事,非得劳您大驾,亲自登门?”
李大云端起茶杯,双手感受着杯壁的温热,却驱不散心头的寒意。他避开了她的目光,先抛出一个关切的问题,像一层缓冲:“遥遥…最近还好吗?她…缓过来些了吗?”
提到女儿,刘兰花眼中强撑的坚强瞬间裂开一道缝隙,声音低沉下去:“大部分时间跟着我。她爸爸的事…像块大石头压在她心里。我担心这阴影…会跟着她长大。”
她顿了顿,似乎在积聚力量,抬眼看向李大云,眼神变得异常坚定,“所以,我决定了,辞职,带她走。换个环境,去美国,重新开始。”
“去美国?!” 李大云猛地抬头,震惊脱口而出,“你一个人带她?那得多艰难?!”
“难也得走。” 刘兰花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然,“她爸爸的事…不光彩。她现在不懂,还把他当英雄。我不能让她长大了知道真相后…心里塌了天。”
她看到李大云眼中的忧虑,补充道,“放心,胖子、猴子他们在那边,都安排好了。再难,也比让她活在这个阴影里强。”
胖子,猴子、刘兰花与李大云都是大学同学,在学校他们都是学生会成员。猴子曾拼命追求过刘兰花。但毕业后,胖子,猴子都选了去美国。
李大云喉头滚动,眼眶有些发热,一时无言。那份沉重的不舍和对她前途未卜的担忧,堵在胸口。
刘兰花捕捉到他眼中的情绪,声音放软了些:“别担心我。倒是你,今天来,肯定有更要紧的事吧?”
她重新用那种冷静而穿透的目光注视着他,仿佛在说:别瞒我,我能承受。
在这目光的逼视下,李大云沉默良久。他眼神游移,声音艰涩地挤出几个字:“其实……也没什么事……”
但话未说完,就在刘兰花深情凝视的目光中败下阵来。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终于将那个沉重的使命抛了出来:
“梁勇书记……托我来找你。”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苦药在口中囫囵呑咽,“他希望你……去一趟香港,把你姐姐……劝回来。”
“劝我姐回来?!” 刘兰花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又重复了一句:“劝我姐回来?”
李大云不敢再看她的眼睛,目光死死盯着杯中沉浮的茶叶,艰难地陈述着冰冷的事实:“她……人在香港。而且,她知道子兴集团的核心秘密,关键信息!专案组……没有这些,案子就卡死了!梁书记说……只有你,可能说动她回头……” 最后一句,带着深深的无奈和一丝道德绑架的意味。
办公室陷入死寂。茶水的热气在两人之间无声地升腾,却驱不散骤然降临的尴尬与无奈。
刘兰花像观音菩萨般僵坐在那里,脸色惨白。检察官的职责、法律的天平、对正义的追求,与血脉相连的亲姐姐、那难以割舍的骨肉亲情,在她心中轰然相撞!巨大的矛盾像滔天巨浪,瞬间将她淹没。
一边是国法如山,一边是手足情深,无论选择哪一边,都意味着对另一边的彻底背叛和难以想象的痛苦。她感到一阵窒息,心底透凉。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沉重得令人窒息。李大云屏住呼吸,不敢催促。
终于,刘兰花缓缓抬起头,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痛苦,有挣扎,有决断,甚至有一丝认命的悲凉。
她看着李大云眼中那份沉重的期盼,像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点了下头,干涩的声音中透着她艰难而又决绝的选择:
“我的签证…已经办好了。那…我就从香港飞美国吧。”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最后的力量,“到时……我去香港见她。我……尽力让她回来。” 这句话,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李大云的心像被狠狠揪了一下,他猛地摇头,声音里充满了不忍和愧疚:“别!别太为难你自己!兰花!这事……我只是……传个话!” 他想收回,想否定这个残忍的任务。
刘兰花却扯出一个极其苦涩的笑容,那笑容比哭更让人心碎:“我知道你坐这个位置的难处……”
她直视着他,眼神里有理解,有哀伤,更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决绝,“你开了口,我能帮的……一定不会失言。”
“失言”二字,轻飘飘落下,却在两人心中砸出沉重的回响,仿佛一个无法挽回的承诺,也预示着一场无法预知的风暴即将在香港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