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离雨村地界,窗外的景色从层峦叠翠的深山逐渐变为起伏的丘陵,最后是杭嘉湖平原标志性的水网稻田。
吴邪忍着周身关节的酸痛,专注地握着方向盘。潮湿天气带来的钝痛如同背景噪音般持续存在着,但精神上的紧绷和对杭州局势的研判,反而让他暂时忽略了部分身体的不适。
他没直接去王盟电话里说的那家店,而是先回了自己在杭州的住处——那处许久没人常住、却依旧保留着生活痕迹的老宅。
他需要换身行头,更需要一点时间让自己从“雨村吴邪”的状态里剥离出来,重新披上“吴小佛爷”的壳子。
洗了个热水澡,换上一身质地精良、剪裁合体的深色衣裤,外面罩了件薄呢风衣。
镜子里的人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眼底下因为连日疼痛和睡眠不佳带着淡淡的青黑,但眼神已经沉淀下来,锐利而沉静,透着一股经过风浪后的冷冽。
他拿起手机,先给王盟发了条信息:“稳住。等我消息。别让黎簇再冲动。”
然后,他拨通了一个很少动用、却绝对可靠的号码。电话响了两声被接起,对面传来一个恭敬而干练的男声:“小佛爷?”
“是我。”吴邪声音平淡,“帮我查个人,城南‘宝昌斋’的刘老四,最近和什么人来往,经手了什么东西,越详细越好。尽快。”
“明白。”
挂了电话,吴邪又从保险柜里取出一枚通体温润的羊脂白玉扳指,戴在了拇指上。
这不是装饰,而是某种身份和眼力的象征,是当年三叔留下来的老物件之一。
准备妥当,他这才不紧不慢地开车前往王盟给出的地址。
那地方不在热闹的古玩城,而是在一条相对僻静的老街,门脸不大,招牌上写着“集古斋”,透着点故弄玄虚的味道。
吴邪停好车,推门进去。店内光线偏暗,空气中弥漫着老木头、灰尘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线香气味。格局不大,此刻却显得有些拥挤。
王盟像个受惊的鹌鹑一样缩在角落,看到他进来,眼睛瞬间亮了,差点没哭出来,赶紧迎上来,压低声音:“老板!您可算来了!”
黎簇则站在店铺中央,背脊挺得笔直,拳头攥得死死的,年轻的脸庞上满是强压着的怒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他对面,一个穿着绸缎褂子、留着山羊胡、眼神精明的干瘦男人,正慢悠悠地喝着茶,想必就是刘老四。
旁边还站着两个膀大腰圆、面色不善的汉子,显然是撑场子的。
店铺中间的玻璃柜上,放着一件东西,被一块暗红色的绒布半盖着,只露出一角。
看到吴邪进来,刘老四放下茶盏,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哟,这不是吴老板吗?什么风把您这尊大佛吹到我这小庙来了?真是蓬荜生辉啊。” 话是客气话,语气却带着明显的挑衅。
黎簇猛地转过头,看到吴邪,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被吴邪一个眼神制止了。
吴邪没理刘老四,先走到黎簇身边,目光快速将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确认没吃亏,这才淡淡开口:“怎么回事?”
黎簇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又像是觉得自己丢了人,声音有些发哽,指着那绒布盖着的东西:“吴邪!他这东西不对!他故意坑我!”
“年轻人,话可不能乱说。”刘老四阴阳怪气地插嘴,“东西就在这儿,真真切切的老物件。是你自己眼力不够,看不懂门道,怎么反倒说我坑你?吴老板,您也是行里的老人了,给评评理?这要是断错了,坏了我这东西的名头,耽误了我出手,这损失…可不能就这么算了吧?”
他这话挤兑得厉害,直接把吴邪架在了火上。周围那几个汉子也配合着上前半步,形成压迫之势。
王盟在后面吓得大气不敢出。
吴邪脸上没什么表情,他走到柜台前,目光落在那块绒布上:“既然是看东西,总得让我看看吧?”
刘老四嘿嘿一笑,做了个“请便”的手势,眼神里却带着看好戏的得意。
吴邪伸出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揭开了绒布。
下面是一只青瓷双耳瓶。器型规整,釉色莹润,带着一种柔和的光泽,瓶身有细密的开片,看上去确实有些年头,甚至透着一股子温润的古意。
黎簇急声道:“吴邪!你看这釉光!这开片!太‘浮’了!像是故意做旧焖出来的!还有这底足的露胎处,火石红也不对劲!”
刘老四嗤笑:“小伙子,学艺不精就别瞎嚷嚷。这釉光这叫宝光内蕴!这开片这叫‘金丝铁线’!懂不懂啊?这可是正儿八经的南宋龙泉窑!我费老大劲才从乡下收来的!”
吴邪没说话,只是微微俯身,凑近那瓶子,看得极其仔细。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强光手电,对着釉面不同角度照射,观察釉层下的气泡和光泽变化;又用手指极轻地弹了一下瓶口,凝神细听声音;最后,他小心翼翼地拿起瓶子,掂量了一下分量,重点观察了底足的胎质、修胚痕迹和那一圈所谓的“火石红”。
店内一片寂静,只剩下几人粗重的呼吸声。黎簇紧张地看着吴邪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表情。
刘老四依旧端着茶,但眼神里也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
几分钟后,吴邪轻轻将瓶子放回绒布上,摘下手套,目光平静地看向刘老四。
“刘老板,”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无比,“你这瓶子,做得确实用心了。”
刘老四脸上得意之色更浓:“那是自然!吴老板好眼力!”
“釉水配得不错,用的是老料,”吴邪继续慢条斯理地说,“做旧的手法也老道,应该是埋在特制的泥坑里‘焖’过至少两年,这层浮光和控制得不错的开片,是这么来的吧?”
刘老四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底足的旧做得更仔细,”吴邪拿起手电,光柱精准地打在底足某一处,“这圈‘火石红’,颜色过渡太均匀,像是刷上去的。真正的火石红,是烧造时胎土里的铁元素自然析出,深浅不一,甚至有凝聚斑点。你看这里,”他手指虚点一个极其细微的角落,“用力过猛,颜色堆叠了,漏了馅。”
黎簇立刻凑过去看,果然发现那处颜色比周围深了一点点,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他顿时激动起来:“对!就是这里!”
刘老四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放下茶盏:“吴老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空口白牙就想断我的东西是假的?总要拿出点真凭实据吧!”
“真凭实据?”吴邪淡淡一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你这瓶子,器型是仿南宋,但胎质过于细腻均匀,用的是现代机械练泥的工艺,少了古法练泥那种天然的粗砺感。重量也不对,比真品轻了少许。最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刘老四:“龙泉窑的瓷器,敲击之声应该清越悠长,犹如击磬。你这瓶子,声音发闷,显然后期做旧处理时,伤了胎骨。刘老板,这‘乡下’收来的路数,有点特别啊。是哪个‘乡下’作坊,能做出这么‘好’的东西?”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小锤,精准地敲在刘老四和那只瓶子的要害上。刘老四的脸色由红转白,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旁边那两个汉子也有些躁动不安起来。
吴邪没给他喘息的机会,继续道:“上次我的人年轻气盛,动了手,是他不对,医药费我们也赔了。这次,你设局下套,拿西贝货坑人,坏行里的规矩,又该怎么算?”
他上前一步,虽然身上依旧隐痛,气势却陡然压了过去,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是打算我现在就打电话请文物局的老朋友过来一起‘鉴赏鉴赏’,还是咱们按道上的规矩,私了?”
“道上的规矩”几个字,吴邪说得轻描淡写,却让刘老四浑身一颤。
他这才猛然想起,眼前这个看起来斯文甚至有些病弱的年轻人,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他三叔庇护的愣头青了。
他是吴小佛爷,是真正在九门漩涡里走过几遭、手上沾过血、眼里看过生死的人!他背后站着谁,道上的人多少都有所耳闻!
刘老四的气势瞬间垮了,脸上的傲慢和挑衅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惶恐和懊悔。
他连忙挤出讨好的笑容,拱手作揖:“吴…吴老板!误会!这都是误会!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是我猪油蒙了心!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
他赶紧对旁边那两个汉子使眼色:“还愣着干嘛!快把东西收起来!别污了吴老板的眼!”
然后他又对着黎簇连连道歉:“小兄弟,对不住!对不住!是我老糊涂了!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黎簇看着刚才还嚣张无比的刘老四此刻卑躬屈膝的模样,憋了半天的恶气总算出了,胸膛挺了起来,哼了一声。
吴邪冷冷地看着刘老四表演,直到他冷汗直流,才缓缓开口:“既然是误会,说开了就好。”
刘老四如蒙大赦,连连点头:“是是是!说开了!说开了!”
“不过,”吴邪话锋一转,“我的人不能白受这场惊吓。你‘宝昌斋’里那尊尺半高的德化白瓷观音像,我看着还算顺眼,就当是给这小兄弟压惊了。如何?”
刘老四的脸瞬间苦了下来,那尊观音像是他镇店之宝之一,价值不菲!但他哪敢说个不字,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咬着牙挤出笑容:“应该的!应该的!我这就让人给您包起来!”
“不必。”吴邪淡淡道,“王盟,你去跟着取一下。黎簇,我们走。”
说完,他不再看面如死灰的刘老四,转身朝店外走去。黎簇赶紧跟上,看着吴邪的背影,眼神里充满了敬佩和一丝后怕。
走出“集古斋”,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驱散了些许店内的阴冷霉气。吴邪轻轻吁了口气,肋间的钝痛又明显起来,他下意识地用手按了按。
“吴邪…”黎簇跟在他身后,声音低低的,带着愧疚,“对不起…我给你惹麻烦了…还让你特意跑一趟…”
吴邪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年轻人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稚气和闯祸后的不安。他叹了口气,抬手想拍一下黎簇的肩膀,最终却只是揉了揉自己的额角。
“吃一堑,长一智。”吴邪的声音缓和下来,“这行里的水,比你想的深。下次遇到事,沉住气,先打电话。”
“嗯!”黎簇重重点头,随即又忍不住好奇地问,“吴邪,你刚才怎么看出那瓶子那么多破绽的?太神了!”
吴邪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他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几分疲惫和沧桑:“看得多了,摔得狠了,自然就记住了。”
他拉开车门:“上车吧。先回去。剩下的事,让王盟处理。”
车子驶离这条老街,汇入杭州的车流。吴邪看着窗外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景象,拿出手机,给雨村发了条报平安的信息。
“事已了,安。勿念。”
很快,胖子回了条语音,点开就是他的大嗓门:“搞定就行!赶紧回来!小哥盯着门口都快成望夫石了!家里鸡汤还给你留着呢!”
吴邪忍不住笑了笑,牵动了酸痛的肌肉,嘶了一声。
黎簇好奇地问:“是胖爷吗?小哥…是那位张爷?”
“嗯。”吴邪收起手机,目光望向远处,“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