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的战场上,林风缓缓站了起来。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滞涩感,仿佛一具尘封了万年的古老雕像,正艰难地挣脱石质的束缚。
骨骼发出竹笋破土般的脆响,每一寸肌肤都在重生,原本在死战中留下的狰狞伤口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宛如初生婴儿般的莹润光泽。
然而,在那完美的皮肤之下,却有无数道极淡的灰色纹路在缓缓流淌,如同被封印在玉石深处的古老符文残片,散发着令人心悸的荒古气息。
这具身体,既熟悉又陌生。
力量,前所未有的力量,正从四肢百骸的每一个角落汹涌而出。
他抬起手,五指修长,骨节分明,充满了爆炸性的美感。
目光扫过脚边一具早已冰冷的士卒尸骸,那名士卒胸口被洞穿,脸上还凝固着战死前的愤怒与不甘。
林风的指尖,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漠然,轻轻点在了士卒的眉心。
刹那间,一股庞杂而狂暴的洪流冲入他的脑海!
那是一名边军老卒毕生的记忆碎片——风沙、烈酒、同袍的笑骂、握刀磨出的厚茧、在血泊中冲杀的怒吼。
一门名为“披风斩”的刀法,从起手式到最终的搏命杀招,每一个细节都清晰无比地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如何利用身体的扭转来增加劈砍的力道,如何在混战中寻找敌人的破绽,甚至连那名士卒临死前,拼尽最后一口气想要斩向敌人咽喉的执念,都化作了林风自己的本能。
他下意识地收指握拳,对着空无一人的前方猛然挥出。
拳风呼啸,筋骨齐鸣,他整个人的气势陡然一变,竟与那战死的老卒如出一辙,充满了沙场百战的惨烈与决绝。
这一拳,分明是“披风斩”中最为刚猛的一式杀招!
力量涌动的感觉让他舒畅,但下一秒,林风的眉头却猛地皱起。
一股难以言喻的空虚感自记忆深处浮现,像是沙漏中的细沙,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流逝。
那是一段属于他童年的模糊画面——夏日的午后,聒噪的蝉鸣,一个穿着碎花裙子的小女孩递给他半块麦芽糖,还有她那清脆如银铃般的笑声……这本该是他记忆中最温暖的一角,此刻却在飞速褪色、崩解,最终化作一片无法触及的空白。
他得到了老卒的战斗本能,却失去了一段属于自己的过往。
这种交换,无人征求他的意见。
就在此时,一声轻微的落地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苏清雪白衣胜雪,悄然落在他不远处,手中长剑的剑尖轻点地面。
刹那间,一股肉眼可见的白色寒气以她为中心,呈圆形向四周疯狂扩散!
“永冬剑体。”
她清冷的声音仿佛不带一丝人间烟火。
寒气所过之处,地面凝结出厚厚的冰霜,空气中的血腥味被冻结,就连飘浮的尘埃都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凝固在半空。
方圆百丈之内,气温骤降至冰点,时间流速都变得迟滞而粘稠,仿佛整个空间化作了一块巨大的琥珀。
高天之上,那片被撕裂的界壁后方,云层诡异地搅动起来。
一只隐藏在其中,由无数玄奥法则构成的巨大竖瞳,刚刚察觉到下方战局的逆转,正欲悄然遁入虚空。
那只“天道之眼”巨大无比,瞳孔中没有丝毫情感,只有对世间万物的漠然与审判,仅仅是注视,就足以让神魂崩溃。
然而,在苏清雪的永冬领域之内,一切都无所遁形。
她甚至没有抬头,只是手腕微动。
一道几乎无法被视觉捕捉的银线自剑尖迸发,无声无息地撕裂长空。
那道剑光所蕴含的,是足以冻结法则的极致严寒。
空中的巨型竖瞳猛地一颤,它那漠然的瞳孔中第一次浮现出一丝类似惊骇的情绪。
它想要逃离,但在那粘稠如泥沼的时间流里,它的任何动作都慢了千百倍。
剑光一闪而过。
“咔嚓……”
清脆的碎裂声响彻云霄。
那只巨大的“天道之眼”表面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冰裂,随即,它从一只监视万物的神罚之器,变成了一座晶莹剔透的冰雕,轰然从云层中坠落。
巨大的眼球砸在乱葬岗上,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炸裂成亿万片闪烁着寒光的冰晶,彻底消散于天地之间。
“噗!”
另一边,正扶着一块墓碑喘息的姬无月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她猛地抱住头,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发出了野兽般的嘶吼。
在她那片混乱的识海之中,早已与她灵魂融为一体的噬神之咒,竟在此刻被那界外竖瞳消散时残留的一丝气息彻底引动,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疯狂运转。
那丝气息充满了高位格的法则信息,对于常人而言是致命的剧毒,但对于噬神之咒来说,却是无上的补品。
黑色的咒文疯狂地吞噬、解析、重组着这股气息,竟将其中蕴含的混乱信息,硬生生编织成了一段可以被理解的文字,烙印在姬无月的脑海中。
“祂名为‘守陵者·丙三’,职责:镇压葬神陵叛魂。”
剧痛如潮水般退去,姬无月缓缓抬起头,脸色苍白如纸,一缕鲜血顺着她的嘴角缓缓滑落。
但她的眼中,却没有丝毫畏惧,反而燃烧着一种近乎癫狂的火焰。
她伸出舌头,将嘴角的血迹舔舐干净,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而沙哑的狞笑。
“原来……你们也有名字。”
有名字,就意味着并非全知全能,并非不可战胜。
有名字,就代表可以被认知,可以被寻找,可以被……杀死!
林风没有理会这边的变故,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定着天空中那道狰狞的界壁裂缝。
那里,是所有灾厄的源头。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向着裂缝的方向,迈出了第一步。
就在他脚掌落下的瞬间,整个乱葬岗剧烈地颤动起来。
他前方的地面轰然裂开,泥土与尸骸向下塌陷,一条不知通往何方的古道,竟从大地深处缓缓浮现。
那是一条完全由森森白骨铺就的道路,惨白的指骨、粗壮的腿骨、圆润的颅骨……无数骸骨紧密地拼接在一起,一路延伸向那界壁裂缝的下方,没入一片扭曲的虚空之中。
古道两旁,矗立着无数没有刻下任何文字的石碑,残破而孤寂。
阴冷的风从古道的尽头吹来,卷起万千亡魂的低语,汇成一股宏大的声音,在林风的耳边盘旋。
“走……走下去……”
苏清雪看了一眼林风坚定的背影,没有问一句话,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她提着那柄寒气四溢的长剑,剑尖在白骨铺就的道路上划出一道浅浅的冰痕,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紧紧跟了上去。
林风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不远处同样准备跟上来的叶红绫、花想容和柳如烟。
她们三人虽然身受重伤,但眼神同样决绝。
“你们留下。”林风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此道只容两人同行——一人为我执剑,一人为我守魂。你们的任务,是护住这片乱葬岗,等我回来。”
叶红绫拄着她那杆几乎断裂的红缨枪,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容灿烂而狂野:“去烧天吧,别忘了给我们带点灰回来当纪念。”
林风深深地看了她们一眼,点了点头,随即转身,与苏清雪并肩踏上了白骨古道。
当他们的身影彻底踏上古道的刹那,前方扭曲的虚空中,响起了一道低沉、宏大、不含任何感情的声音,仿佛是亘古不变的天地法则在自行宣判。
“凡人,踏上此道者,万劫不复。”
林风闻言,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冷笑,他仰起头,对着那无尽的虚空,一字一句地回应道:“老子不怕万劫,就怕火灭。”
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是对他这句狂言的回应,白骨古道的尽头,那片扭曲的虚空之中,一座由亿万颅骨堆砌而成的巨门,在一阵令人灵魂颤栗的“嘎吱”声中,缓缓开启。
门轴转动的声音,像是亡者的哀嚎,又像是神魔的悲鸣。
门后,是一片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深邃黑暗,其中隐约可见无数破碎的法则锁链和漂浮的宫殿残骸。
那里,便是九万年来,从未有生灵能够活着走出的禁忌之地——“葬神回廊”。
门后,是深渊般的死寂,仿佛连光与声音都被那无尽的黑暗吞噬。
他没有丝毫迟疑,与苏清雪一同,迈出了那决定生死,也或许决定着整个世界命运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