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源自九天之上的窥探感刚刚褪去,林风紧绷的心神却未有丝毫松懈。
他能感觉到,脚下这座沉寂了万古的祭坛,正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其激起的涟漪,已开始朝着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扩散。
祭坛深处,靠近那座古老的源火碑,白小怜正静静地跪坐着。
她的指尖轻柔地抚过地面上一道因地脉变动而产生的细微裂痕,那裂痕如大地的伤口,透着古老而悲怆的气息。
就在这时,她体内的医灵体毫无征兆地剧烈共鸣起来。
眼前的一切景象瞬间褪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邃无垠的黑暗。
在这片黑暗的地底深处,她“看”到了无数微弱的光点,它们如风中残烛,明明灭灭,充满了不甘与绝望。
这些光点并非实体,而是一缕缕残存的意识,是被强行炼化为“净火”的亡魂。
他们被困于火源晶炼化之地,神魂破碎,连最基本的转世轮回都成了一种奢望。
一幕幕破碎的画面涌入她的脑海:祥和的村庄,燃烧的灶火,孩童的笑闹,以及……铺天盖地的烈焰与哀嚎。
他们的生命之火,他们赖以为生的灶火,被一种蛮横无理的力量夺走、提纯,变成了高高在上的神明们享用的“净火”。
“他们的火……被偷走了。”白小怜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颤抖,仿佛怕惊扰了那些可怜的魂灵,“所以,他们的魂……也回不了家了。”
林风听到了她的低语,那声音穿透了祭坛的嗡鸣,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他缓缓闭上眼,心神沉入丹田气海,那枚朴实无华的凡尘道种微微一震。
下一刻,他的神魂仿佛化作一道无形之风,顺着白小怜所感知的地脉裂痕,向着大地深处游走而去。
神魂穿梭,掠过九域山河。
无数地脉网络在他感应中化作纵横交错的光之河流,而那些被囚禁的亡魂光点,便是这光河中最悲戚的淤塞。
他循着这股淤塞的源头,神魂一路向南,跨越万里,最终在南荒一片被夷为平地的废墟之下,锁定了一个巨大的异常。
那曾是所谓的“净火中枢”,如今只剩断壁残垣。
但在其地底万丈之处,却藏着一个庞大的地下熔窟。
林风的神魂穿透厚重的岩层,熔窟内的景象让他眼神骤然冰冷。
九百九十九口巨大的玄铁棺材,整齐地排列在熔窟之内,如同沉默的军队。
每一口铁棺都散发着浓郁的死气与怨念。
棺内没有尸骨,封存的竟是一口口来自不同村庄、被烈火焚烧过的“主灶残骸”。
在那斑驳的灶心位置,无一例外地嵌着一枚拳头大小的火源晶,正像一颗贪婪的心脏,有节奏地搏动着,缓缓抽取着灶台残骸中凝聚的、属于整个村庄所有逝者的执念。
这些执念,正是“净火”最精纯的养料。
“好一个用死人的锅,烧活人的规矩。”林风的神魂回归本体,双眼猛然睁开,其中杀意凛然,“这笔债,该还了。”
他没有丝毫犹豫,一道神念直接传达到了远在军营的叶红绫脑中。
接到命令的叶红绫没有问一个字。
半个时辰后,三千名最精锐的玄甲军,如一股黑色的钢铁洪流,无声无息地开进了南荒废墟。
在林风的指引下,他们迅速找到了通往地下熔窟的入口。
熔窟之内,热浪扑面。
当先锋军士试图靠近第一口铁棺时,棺椁上篆刻的“镇魂符阵”瞬间亮起,一股狂暴的地火自地底喷涌而出,瞬间将一名玄甲军士的盾牌融化。
“后退!结阵!”叶红绫当机立断。
她早已从林风处得知了符阵的特性。
这符阵极为阴毒,触之则引动地火反噬,试图强行破开,只会让整个熔窟化为火海。
但林风给出的破解之法,却堪称匪夷所思。
“全军听令,覆锅为盾,心燃为引!”
随着叶红绫一声令下,后方的军士立刻递上三百口大小不一、样式古怪的歪锅。
这些都是军中伙夫营所用的废弃铁锅。
三千玄甲军,取其中最精锐的三百人,将这些锅底漆黑的铁锅顶在身前,覆住面门,仅从锅沿缝隙观察。
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没有丝毫滑稽感,只有一种赴死般的决绝。
紧接着,每名“覆锅”的军士都从怀中取出一根赤红色的细线,一端系在锅柄上,另一端则连接着身边同袍的锅。
三百口锅,三百根火引线,瞬间结成一个奇特的环形战阵——心燃战阵。
“开棺!”
叶红绫亲自下令。
这一次,一名军士手持特制的破阵锥,猛地刺向第一口铁棺的符阵核心。
“轰——!”
烈焰再次从铁棺的缝隙中喷涌而出,比之前狂暴十倍,如同一头挣脱囚笼的火龙,咆哮着扑向军阵。
然而,奇迹发生了。
就在烈焰即将触及最前方的军士时,他身前的铁锅猛然一震,锅底的陈年黑灰仿佛被赋予了生命,竟产生了一股奇异的吸力。
与此同时,通过火引线的连接,三百口铁锅同时共振,三百股吸力汇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那狂暴的烈焰巨龙发出一声不甘的嘶吼,庞大的身躯竟被这漩涡硬生生扯住,然后被飞速地吸入三百口铁锅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原来,这所谓的“镇魂符阵”,其根基正是那些被炼化的亡魂执念。
而破解它的关键,并非更强的力量,而是“归途”。
这些凡人之火,对那些离散的村庄亡魂而言,便是最熟悉的家的味道。
那三百口沾染了人间烟火气的铁锅,此刻便成了三百个可以回去的“家”。
亡魂执念所化的烈焰,不是被消灭了,而是被引领着,回到了它们最初的归宿。
熔窟内的行动如火如荼,祭坛之外,白小怜则成了另一个战场的核心。
她盘坐于地,双手结印,生生神诀运转到了极致。
一缕缕肉眼不可见的魂光,顺着地脉,从南荒熔窟被解放出来,穿越万里之遥,汇聚到她的身前。
每当一缕完整的魂光出现,白小怜的医灵体便会与之共鸣,感受其一生最深的执念与不甘。
她的指尖会随之凝聚出一滴晶莹剔透、却仿佛有火焰在内部燃烧的泪珠。
这便是“心火泪”。
她的身旁,早已整齐地摆放了三百口特制的陶锅。
这些陶锅由蕴含灵气的泥土烧制,质朴无华。
每当一滴心火泪凝聚成形,她便会将其轻轻滴入其中一口陶锅。
“滴答。”
泪珠落入锅底,没有溅起任何涟漪,而是化作一团温润的光晕,静静地沉淀。
白小怜会伸出手指,在冰冷的锅底刻下这滴泪所代表的村庄的名字,字迹娟秀,却力透锅背,如同一座无声的墓碑。
三百口锅,三百个村名,三百滴浓缩了一个村庄百年记忆的心火泪。
她轻抚着其中一口陶锅冰凉的锅壁,锅底刻着“柳溪村”三个小字。
她仿佛能看到那个村庄的袅袅炊烟,听到村民们质朴的笑声。
她低声呢喃,像是在对锅里的亡魂说话,也像是在对自己说:“你们的火,我们替你们守着。”
当南荒熔窟最后一口铁棺被开启,第九百九十九道亡魂被解放,白小怜滴下了最后一滴心火泪。
她脸色苍白如纸,但眼神却前所未有的明亮。
林风迈步上前,沉默地将第一口盛着“心火泪”的陶锅背负在自己背上。
那陶锅分量不重,但林风的步伐却显得异常沉稳,仿佛背负着一个世界的重量。
他一步步走到祭坛最中央,那里是地脉汇聚的核心。
他将陶锅从背上取下,没有将它正着摆放,而是缓缓倒扣于地。
锅口紧密地贴合着大地,仿佛要将什么东西永远地封存起来。
随后,他抽出那杆陪伴他历经无数血战的断戟,以戟尖为笔,在陶锅周围的土地上,用力划出了一个深深的圆,像是在圈定一座坟。
“不立碑,不刻名。”他声音低沉,仿佛在与脚下的大地对话,“锅朝下——你们的火,从此埋在地里,生在人间。”
话音落下,他开始埋下第二口锅。
叶红绫率领着玄甲军,将剩下的陶锅一口口地搬运至祭坛,由林风亲手埋下。
每埋下一口锅,整个祭坛,乃至方圆百里的地脉,便会随之震颤一分。
那股沉寂的远古火种的气息,也随之愈发清晰,仿佛一头沉睡的巨兽,正在缓缓苏醒。
当最后一口陶锅被倒扣入土,整个世界骤然陷入了一片死寂。
风停了,祭坛的嗡鸣消失了,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某种审判的降临。
一息,两息,三息……
突然,“咔嚓”一声轻响。
在第一口埋锅之地,地面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紧接着,一抹嫩绿的、跳跃的光点,从裂缝中破土而出。
那不是烈焰,甚至称不上火焰。
它就像一株刚刚发芽的嫩草,通体翠绿,散发着勃勃生机,柔韧地在微风中摇曳。
它没有丝毫灼热之感,反而带着一种初生婴儿般的温润。
一株,两株,三百株……所有埋锅之地,都钻出了这样一株奇异的“薪火苗”。
林风缓缓蹲下身,伸出手指,试探着轻轻触碰离他最近的那一株火苗。
就在指尖触碰的刹那,那嫩绿的火苗仿佛找到了依赖,竟柔顺地缠绕在他的指尖,轻轻地蜷缩、跳动,像一个婴儿在紧紧握住父亲的手指。
一股纯粹的、渴望“燃烧”的意念,直接传入林风的心底。
但这种燃烧,并非毁灭,而是延续。
林风感受着这股新生的力量,眼神复杂,喃喃自语:“你们……还想烧?”
也就在这一刻,远在万里之外,西漠边缘。
一座已经荒废了上百年、名为“双灶村”的遗址中,一座破败的土灶早已蛛网遍布,冰冷死寂。
忽然,在那满是尘埃的破锅里,一撮小小的、嫩绿色的火苗,毫无征兆地、悄然跃起,在死寂的废墟中,投下了一抹微弱却倔强的光。
这小小的火苗似乎惊动了什么,南荒残存的三座净火分坛深处,几名闭关多年的老修士几乎同时睁开了眼睛,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之色。
他们感觉到,他们赖以为根基的力量,正在从世界的底层被悄然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