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因“终焉之门”崩毁而洒落的星尘,尚未在人们的记忆中彻底沉降,庆典的余温还在街头巷尾流淌。
然而,仅仅三日之后,当第三轮圆月爬上夜空,一种异样的宁静笼罩了大地。
林风站在观星台上,夜风拂过他的衣袍,带来一丝沁骨的凉意。
他没有去听,却“听”到了一阵声音。
那并非凡俗耳膜能够捕捉的音波,而是一种直接在神魂深处回荡的极细微钟鸣。
它恒定、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宿命感,仿佛自开天辟地之初便已注定要在这一刻响起。
凡人对此毫无察觉,他们只是在沉睡中,做起了同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没有具体的形象,只有一片朦胧的雾气,雾气中,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点燃线香,双膝跪地,朝着虚无的某个方向虔诚叩拜。
一个念头,如同烙印般刻入他们最深层的潜意识:“时辰到了。”
起初,只是少数灵觉敏感的人在梦醒后感到一丝莫名的怅然,仿佛遗忘了什么重要的约定。
但随着钟鸣一夜夜持续,越来越多的人在白日里会不自觉地停下手中的活计,眼神空洞地望向天空,喃喃自语着梦中的那句话。
林风的眸光骤然冷冽如冰。
他明白了,敌人远比他想象的更加阴险。
摧毁“终焉之门”只是拔除了一个具象的威胁,但那个幕后黑手,早已将“一切都该结束了”的终末概念,化作一枚无形的种子,借由那场盛大的星尘雨,种进了天下苍生的骨头里。
这钟声,便是催动种子发芽的春雷。
边境,铁风关。
叶红绫一身赤色战甲,正率领麾下精锐巡视着千里防线。
当子时的钟鸣再次响起时,她胯下的战马发出一声不安的嘶鸣。
她敏锐地察觉到,前方一座本该灯火零星的村落,此刻竟火光冲天。
她催马疾驰,眼前的一幕让她这位久经沙场的战神都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整个村庄的男女老少,上至白发苍苍的老者,下至尚在襁褓的婴孩,竟无一人哭喊逃离。
他们神情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的喜悦,自发地列成整齐的队伍,将自家房屋点燃,然后一步步走向那熊熊燃烧的“祭坛”。
他们的口中,正用一种毫无起伏的语调,反复呢喃着同一句话:“归期已至,魂归来处。”
“混账!”叶红绫怒喝一声,掌中战戟猛地劈向地面。
轰然巨响中,大地龟裂,一股强悍无匹的冲击波瞬间扩散,将几个即将踏入火海的村民震退。
她背后,一尊模糊的战神图腾咆哮着浮现,金色的神光试图唤醒这些沉沦的灵魂。
然而,当那无形的钟声再次扫过,叶红绫清晰地感觉到,战神图腾竟随着钟波的节奏,明灭闪烁起来,仿佛受到了某种更高层级规则的压制。
图腾的力量非但没能驱散村民心中的魔念,反而自身的光芒都在被那钟声同化、消解。
叶红绫银牙紧咬,一抹鲜血从唇角渗出。
她终于捕捉到了关键:“不对……这钟声不是在命令我们去某个地方,它甚至没有具体的指向。它是在扭曲我们的认知,是让我们从心底里觉得,生命、奋斗、一切的一切……都‘该停了’!”
想通此节,她眼中再无犹豫,猛地引燃一滴心头精血。
赤金色的火焰瞬间包裹住她的战戟,她以自身不屈的战魂为引,将滔天战意凝成了一面无形的巨鼓——“逆时鼓”。
她高举战戟,以戟为槌,重重敲响了这面灵魂之鼓!
鼓声如怒雷炸响,并非撼动空气,而是直接与那钟波在神魂层面激烈对撞。
所过之处,几十名村民身体一震,迷惘的眼神恢复了一丝清明。
与此同时,在中州一座繁华城市的祭火人群中,一个身影灵巧如猫,悄无声息地潜行着。
白小怜避开狂热的人群,来到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孩童身边,他的脸上挂着与年龄不符的安详,正准备将手中的火把丢向自家的米仓。
白小怜伸出晶莹如玉的手指,轻轻点在他的额头。
她的体质特殊,乃是万中无一的医灵体,能直接“看”到灵魂的形态。
在她的视野里,孩童的识海深处,赫然矗立着一座虚幻而宏伟的钟楼。
那无形的钟声每响一次,钟楼便会震颤一下,而孩童那本该明亮的灵魂光焰,就随之黯淡一分。
这不是瞬间的杀戮,而是温水煮青蛙般的慢性献祭。
一滴清泪划过白小怜绝美的脸颊,她悲伤地低语:“这不是信仰的感召……这是精神的枯萎,是灵魂的献祭。”
她不再迟疑,双手结印,体内的“生生神诀”疯狂运转。
磅礴的生命精气在她指尖汇聚,化作一滴滴翠绿欲滴、蕴含着无尽生机的“静心露”。
她身形如幻影般在人群中穿梭,将一滴滴静心露精准地滴入近百名中毒最深者的心脉之中。
露珠入体,迅速化作一股清凉之意,暂时隔绝了钟声对他们灵魂的侵蚀,为他们争取了一线生机。
九天之上,林风已将叶红绫与白小怜传回的讯息尽收心底。
他立于无名神鼎之旁,鼎内,正翻滚着他这三日来收集的万民杂念。
那不是祈祷,不是许愿,而是最真实、最鲜活的人间烟火——有顽童失手打碎了碗,非但不哭,反而觉得那声音好听,发出了咯咯大笑;有老农眼看暴雨将至,指着老天破口大骂,却依旧弯腰疯狂抢收;有匠人为了一个绝妙的构思,熬了三个通宵,改了上百张图纸,最终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中发出了满足的嘶吼。
这些念头,充满了混乱、矛盾、不完美,却也充满了生命最原始的韧性与活力。
林风抓起一把“悖论种”被焚烧后留下的残灰,这东西的本质便是“存在即是荒谬”,是逻辑的对立面。
他将残灰毫不犹豫地撒入鼎中,与那亿万道鲜活的杂念混合在一起,以神魂之火猛烈炼化。
最终,一团灰蒙蒙、不断变换形状、散发着荒诞气息的奇特能量体,被他炼制而成。
他将其命名为,“荒诞引”。
“传我敕令!”林风的声音传遍九极,“于天下九处地脉节点,立‘疯行祭’。祭典无需规矩,怎么离经叛道怎么来!”
命令一下,天下哗然。
有德高望重的儒生开始倒立着背诵圣人经典;有严守清规的苦行僧,一手拿着烧鸡,一手举着酒坛,跳起了疯癫的舞蹈;更有爱惜名声胜过性命的清流官员,将自己用绳索捆绑起来,在闹市之中自我游街,口中高喊着莫名其妙的口号。
一时间,整个世界都仿佛陷入了一场盛大的狂欢与荒诞剧。
无数道与“肃穆”、“终结”截然相反的荒诞之气冲天而起,汇入云霄。
那恒定不变、仿佛天道法则般的钟声,首次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杂音,节奏也出现了瞬间的紊乱。
“时机到了!”
叶红绫仿佛听到了林风的呼唤,她携着“逆时鼓”悍然登临一处被称为“界心”的天地灵脉之巅。
她将自身与百世战魂的烙印彻底共鸣,每一次挥动战戟,都仿佛有千军万马在身后齐声怒吼。
咚!咚!咚!
鼓声如雷,一声比一声更强,疯狂地撞向虚空中那无形的钟波。
当第七击落下时,那坚不可摧的钟声法则,终于被撕裂出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就是现在!
林风双目神光暴涨,他取出一枚早已备好的“反饲钉”残铁,此物曾用于钉杀以信念为食的邪神,最擅长逆转能量流向。
他将“荒诞引”附于残铁之上,以神念为弓,将这枚“钉子”对准那道缝隙,狠狠地“射”了进去!
刹那间,仿佛一滴墨水落入了清水之中。
“荒诞引”精准地命中了钟声的源头核心。
那庄严肃穆、仿佛宣告万物终结的钟声,猛地一滞,随即开始扭曲变形,最终变成了一段滑稽可笑、完全不成调的古怪曲子,像是喝醉了酒的乐师在胡乱吹奏。
遥远的村落里,正走向火海的人群猛然愣住了。
一个壮汉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燃烧的香和火把,又看了看自家烧得只剩半个的屋顶,脸上虔诚的表情瞬间崩塌,他挠了挠头,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这是疯了?好端端的烧自家屋顶干啥玩意儿!”
这一笑,仿佛会传染。
越来越多的人从那种宿命般的麻木中惊醒,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面面相觑,继而爆发出或哭或笑的混乱声响。
林风立于夜空之下,静静地感受着那滑稽的调子在天地间越来越弱,最终,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彻底消散。
他收回目光,轻声低语:“饭要一口口吃,才嚼得出香味。觉……总得睡到自然醒,才算完满。”
世界,重归寂静。
而在无人能及的天地至深之处,那枚曾显现“薪火新生,此为开端”的“新薪石”,微微震颤了一下。
在第一行深刻的字迹之下,缓缓浮现出了第二行崭新的刻痕:
……停,才是假的。
林风收敛了心神,目光投向广袤的东方大地。
危机暂时解除,但根源未明。
人们从一场被强加的“终结”中挣脱,那份失而复得的喜悦,必然会演化成一场空前盛大的庆典。
他忽然想到,这种以集体的意志去对抗虚无、去庆祝“存在”本身的行为,将会以何种形式展现?
它会是纯粹的喜悦,还是……会孕育出新的、他们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枷锁?
他觉得,有必要亲自去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