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鱼节的灯笼还未撤尽,府衙后堂的檀香已袅袅升起。
陈知府摩挲着官帽上的素银翎,将一碟桂花酥往沐雪面前推了推:尝尝,新摘的桂花。他眼角笑纹里藏着疲惫,本官年轻时,也爱吃这个。
沐雪没动。茶盏里浮着的金鱼茶沫,正被水波一点点撕碎。
案子,就到此为止吧。陈大人忽然叹气,卷宗怎么写,朝廷怎么信——这是规矩。
萧山指节叩在案上:二十三条人命,六十四个失踪孩童,就换一句江湖术士装神弄鬼
你以为本官不想查?陈大人突然压低嗓音,官袍袖口露出半截旧伤疤,三年前我同窗李大人,就是追查一桩寻常拐卖案,死在了赴任路上。他指尖蘸茶,在案几上画了道扭曲的线,像这样……喉骨尽碎,却验不出伤。
窗外竹影婆娑,映得他面色青白:你们可知,金鱼节供奉的鱼神像,底座刻着什么?
富贵突然咳嗽起来,袖口溅上点点猩红。陈大人瞥了一眼,竟从屉中取出一只青瓷瓶推过去:九转温髓丸,可保你三年五载不会恶化。
见众人警惕,直接扯开领口,只见一道红线就要爬上颈部,陈知府苦笑道:若要灭口,本官大可直接将你们的名字写进结案折子。
“大人既然有药缓解,为何不自己吃!”沐雪疑惑。
鱼神像底座,陈知府没有理会沐雪的问题。蘸茶续写,水痕组成一个字,连着三十六道水闸。手指突然抹乱水迹,动一处,半个江南的漕粮都会耽搁——你们说,这是几条命的事?
萧山瞳孔微缩。陈大人却已起身理袍,又变回那个圆滑的府官:本官言尽于此。沐雪姑娘若执意要查……他递来一块鱼符,西城书办王老实,养着全城最好的金鱼。
走出府衙时,萧山突然驻足回望。
大人。他第一次用敬称,若当年您那位同窗……
他坟头草都三尺高了。陈大人站在光影交界处,半张脸隐在黑暗中,这世道,敢直着走的,要么是傻子,要么……官靴碾过一片枯叶,已经躺平了。
走出府衙时,夜六突然低声道:他案头镇纸下压着的,是鹮鸟纹样的密函。
富贵把九转温髓丸把玩一下,又随即放入怀中:恐怕陈知府,也深陷其中吧!
萧山望着衙门口明镜高悬的匾额,忽然觉得那四个金字刺得眼睛生疼。
西城书办王老实的院子,远远就能闻见一股淡淡的鱼腥味。
沐雪推开那扇斑驳的木门时,正瞧见王老实蹲在青石缸前,指尖轻点水面。缸里一尾墨龙睛缓缓游动,鳞片在阳光下泛着铁锈般的暗红。
陈大人让你们来的?王老实头也不抬,声音沙哑得像磨砂纸。
萧山刚要开口,沐雪却轻轻摇头。从袖中取出那块鱼符,指尖在符上某处凹陷不经意地一按——咔哒,鱼符竟从中间裂开,露出内侧刻着的鹮鸟衔鱼纹。
王老实的手顿了一下。
金鱼不错。沐雪淡淡道,可惜水浑了。
王老实终于抬头,浑浊的眼珠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嗤笑一声:小丫头学得倒快。他站起身,从缸底摸出一把钥匙,后院第三口缸,底下有你们要的东西。
众人跟着他穿过狭小的天井,院墙边摆着七八口陶缸,每口缸里养着不同品种的金鱼。王老实停在最旧的那口缸前,缸壁长满青苔,水面浮着几片枯叶。
鱼,我养了十二年。他意味深长道,伸手拨开枯叶。
水下赫然沉着几本防水的油布包裹。
林屠夫刚要伸手去捞,王老实却突然按住他的手腕:先告诉我——他声音压得极低,你们准备怎么对付那些?
富贵咳嗽着上前:“我这条命在所不惜!”
王老实转头看向沐雪,沐雪坚定的说道:“全力以赴,不惜一切代价。”
萧山见王老实还不满意:“就算死,也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王老实盯着沐雪一行人看了许久,突然放声大笑。笑声惊得缸中金鱼四散逃窜,水面泛起一圈圈涟漪。
他猛地拍开林屠夫的手,自己探入缸中,那这些东西,总算等到主了!
王老实掀开油布包裹的刹那,一股陈年的血腥气混着霉味扑面而来。最上面那本账册的封皮上,暗褐色的指印已经沁透了纸页——那是干涸的血迹。
萧山接过账册,手指刚触到内页就猛地一颤。
乙未年三月初七,特货二十七件,兑漕银八百两...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这页边缘还粘着一小片指甲盖大小的碎布,看质地是孩童的粗麻衣料。
翻到下一页时,萧山的呼吸彻底乱了。
「丙申年鱼神祭,献金鳞童男童女各九,得赐圣水三斛,折银五千两...」
墨迹旁赫然按着个小小的血手印,五指短胖,分明是个孩子的手。
这...这是...萧山的指尖不受控制地发抖,纸张在他手中簌簌作响,他们把买孩子的账...写得跟贩鱼一样?
王老实突然抓住萧山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看右下角。
漕运衙门的暗章。王老实冷笑,盖了这个印,就等于告诉各州县——此货畅行无阻。
沐雪突然夺过账册,哗啦啦翻到最后几页。最新记载墨迹尚新:
「丁酉年西城选童三十六,需阴年阴月生者,预付定金...」
她的指甲地划破了纸页——这笔交易的落款日期,竟是三天后!
富贵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吐出的血沫里带着细碎的金鳞。却见那些金鳞滋在接触到账册上某个印记时,突然发出的灼烧声。
是蛊...是同一个蛊...小花声音发颤,养童蛊的母虫...就在盖印之人身上!
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更梆声。王老实脸色大变,一脚踢翻青石缸。水流冲刷下,缸底竟露出个黑漆漆的地道口。
带着账本走!他把众人往地道里推,记住,鹮鸟吃鱼时——
话未说完,一支弩箭突然穿透窗纸,正中他的咽喉。
萧山最后看到的,是王老实拼死指向账本某处的染血手指——那里记载着一笔匪夷所思的支出:
「购西域冰蚕丝千斤,制金鳞旗...」
沐雪来不及营救王老实,就被同伴拖走!
又增一条命案,沐雪站在西城码头的晨雾里,看着漕船缓缓驶离,铁链绞动的声响如同钝刀刮骨。
她攥紧了袖中的账册残页,指节发白。
——憋屈。
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感受。
她明明知道金鱼节背后藏着多少条人命,知道那些被当作拐卖的孩童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哭喊,知道漕运账册上每一笔背后都是血淋淋的买卖……
可她不能拔刀。
至少现在不能。
官府已经定了案,陈大人明里暗里都在警告他们——再查下去,死的就不只是他们几个,还有那些好不容易救出来的孩子。
富贵靠在墙边,脸色仍苍白,却扯出个痞笑,憋着难受?
沐雪没说话,只是盯着江面。
富贵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块桂花酥:陈大人给的。那老狐狸……啧,一边威胁咱们,一边还惦记着给你带点心。
沐雪冷笑:他怕我们掀桌子,所以给颗糖哄着。
是啊。富贵咬了一口,含混道,可咱们现在……确实掀不动。
萧山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本《漕运志》,书页间夹着几张新誊写的账目:查到了,每月初七,漕帮会有一批经西城水闸转运,账上记的是。
千两的数目旁,盖着个朱砂印鉴——一只衔着金鱼的鹮鸟。
沐雪闭了闭眼。
——又是孩子。
不能硬抢。夜五低声道,漕帮的人比衙门还难缠,一旦打草惊蛇,他们立刻会销毁证据。
那就继续憋着。沐雪声音冰冷,继续查,继续等。
她抬起头,看向远处漕船上飘扬的旗帜——那上面绣着金鳞鲤鱼,可沐雪知道,水下藏着的是吃人的鹮鸟。
总有一天,她要让这江水倒流,让那些藏在暗处的脏东西,全都曝晒在烈日之下。
——但不是今天。
今天,她只能蛰伏。
富贵不知何时靠过来,往她手里塞了块桂花酥,尝尝,陈大人特意留给你的。
酥皮在齿间碎裂的酥皮在齿间碎裂的刹那,沐雪尝到了铁锈味。原来是自己咬破了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