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酿酒坊的地下室,空气凝滞得如同墓穴。
霉斑与陈年酒糟的气味纠缠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唯一的光源是墙角那盏油灯,火苗不安地跳跃,将林星野和沈宴河的身影扭曲放大,投在冰冷石壁上。
沈宴河躺在简陋的干草铺上,面无人色,原本总是噙着玩味笑意的唇瓣因失血和高烧而干裂出血口。
左肩处,尽管弩箭已取出,但狰狞的伤口仍在不断渗出血水,将林星野撕下为她包扎的衣襟染得一片狼藉。
林星野跪坐在旁,平日里能稳握千钧重剑的手,在为她擦拭额角滚烫的虚汗时,竟泄露出一丝微颤。
她刚自外界死里逃生,带回些许清水与烈酒。
衣摆沾满泥泞,几缕散发被汗水濡湿,唯有那双眸子,在昏昧光线下亮得灼人。
她从贴身行囊中取出一个素白瓷瓶。这是昔日剿匪时一位云游医者所赠,仅此一粒,名为“急救丹”,声称能吊命续魂三日。
她毫不吝惜地将其送入沈宴河口中,以清水送服。
“冷……”沈宴河忽然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牙关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林星野立刻将身旁那件还算干燥的外袍紧紧裹住她,动作快而精准,目光却始终胶着在沈宴河因痛苦而蹙起的眉心上。
“火……”她又开始梦呓,声音破碎,透出一种与平日精明判若两人的脆弱与恐惧,“……好大的火……阿爹……跑啊……快跑……”
林星野的手猛地顿在半空。
这些支离破碎的词语,拼凑出一个她从未窥见过的沈宴河。
不再是那个算无遗策、以人心为棋局的笑面人,而是一个被深埋于童年废墟中的孩童。
“……说了不能信的……为什么都不信……”她的声音渐次低弱下去,化为痛苦压抑的呜咽,一滴泪水从她紧闭的眼角急速滑落,瞬间没入鬓发。
林星野沉默着,她想起姜启华某次轻描淡写的提及,沈家虽是清流门第,却也有后宅阴私。
沈宴河那出身不高却性情贞烈的阿爹,便是葬身于一场起因蹊跷的“走水”。
原来那场火,从未熄灭,一直在她骨子里焚烧。
“痴人。”林星野低声啐道,语气里却听不出半分苛责,反是裹挟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算计天下时那般精明,轮到自己,却总是不管不顾,豁出性命。”
她将烈酒洒上伤口。
酒性刺激,沈宴河即使在昏迷中也痛得浑身一搐。
“忍着。”林星野按住她无意识挣扎的手臂,声线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却奇异地揉入一丝柔和,“沈宴河,听着,我们都得活下去。你必须活到盛京这盘棋下完。少了你这兴风作浪的搅局者,岂非无趣得紧?”
不知是草药起效,还是她的话语穿透了梦魇,沈宴河的呼吸似乎略微平顺了些许。
恰在此时,头顶地板传来极轻微、却规律的三长两短叩击——警戒暗卫的信号。
林星野眼神骤凛,挪开墙角一个空酒桶,露出后面一道狭窄缝隙。
一只灰扑扑的信鸽钻入,筋疲力尽地跌落在她掌心。
她熟练地抚过信鸽翅根,指尖灵巧地解下一根用特殊手法系死的细线,末端坠着一粒微小的蜡丸。
捏碎蜡丸,薄如蝉翼的纸卷上,是付清宁那熟悉的字迹:
「师姐:盛京恐生变。若遇险情,保全自身为上,勿要涉险。另附方:若见外伤化脓,创口需保持洁净,沸水煮布拭之,取蒲公英二钱、地丁草三钱捣敷;若发高热,黄芩一钱、金银花二钱煎服。盼平安归来,清宁顿首,万望珍重。」
字迹工整中带着一丝匆忙,最后珍重二字墨迹微散,仿佛书写时指尖曾短暂停顿。
林星野攥紧纸卷,回头看向草铺上气息奄奄的沈宴河。
“保全自身为上……”
付清宁的叮嘱犹在耳畔嗡鸣。
但她绝不会弃沈宴河于不顾。
下一刻,林星野眼底所有情绪被压入心底,目光再次扫过那几味药材:蒲公英、紫花地丁、黄芩、金银花。皆是常见之物!
绝境中,希望的火苗被重新点燃。
“等着,”她对着昏迷的沈宴河低语,更像是一道掷地有声的军令,“我定回来。”
**
城西,黑市。
藏于废弃城隍庙后的阴影里,是亡命徒与见不得光之人的交易场。
子夜时分,林星野换上一身灰暗的粗布短打,以头巾覆面,只露出一双寒星般的眸子。
她如鬼魅般潜行,利用屋舍阴影与狭窄巷道掩护,直扑城西。
沿途,禁卫的搜捕未歇,火把的光芒在街巷间逡巡,呵斥声与马蹄声织成一张正在收拢的巨网。
黑市药铺所在的巷口,两名黑衣禁卫拄着长矛,挨个盘查过往行人。
林星野屏息凝神,贴墙缓移,指尖已扣紧腰间短刀。
就在她即将闪入侧巷的刹那,一名卫卒猛地转头,厉声喝道:“那边!什么人?!”
林星野瞬间缩身,滚入一旁堆积的破烂箩筐之后,心脏在胸腔里狂擂,每一次跳动都撞击着紧绷的神经。
卫卒沉重的脚步声逼近,靴底敲击石板的每一声都像是丧钟。
她握紧刀柄,肌肉绷紧,准备暴起搏命——
千钧一发之际,不远处突然爆发出激烈的争吵!
几名醉醺醺的乞丐与另一队巡卫发生了冲突,推搡叫骂,瞬间吸引了所有注意力。
机不可失!
林星野如离弦之箭般射出,闪电般撞开药铺那扇不起眼的侧门,卷入屋内。
浓重的草药味扑面而来。
柜台后,一个满脸褶子的老掌柜惊得抬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警惕,干枯的手悄无声息地摸向台下:“谁?!”
“蒲公英、紫花地丁、黄芩、金银花。”林星野压低声线,将一块碎银拍在柜上,声音冷冽,“快!”
老掌柜瞥了眼银子,又打量了一下她周身遮掩不住的肃杀之气,不再多言,转身从脏污的帘子后摸出一个粗布包,道:
“药都在里头,拿了快走!最近风声紧,别给姥子惹祸!”
林星野抓过东西,侧耳听到巷口冲突渐息,卫卒的呵斥声再次逼近。
她毫不犹豫,反身从侧门闪出,借着黎明前最深的黑暗,将速度提到极致,向着那间废弃酒坊奔去。
**
天光微熹。
林星野顾不得平复剧烈喘息,将烈酒倒入破碗,引火点燃,用沸水煮过、勉强算洁净的布条,蘸着温热的酒液,小心翼翼地为沈宴河清理创口。
腐肉与脓血被仔细刮去,露出鲜红的嫩肉,她将捣烂的蒲公英与紫花地丁敷上,再以干净布条紧紧包扎。
随后,她架起小罐,倒入清水与药材,黄芩和金银花在滚水中渐渐释放出苦涩的清芬。
药汁煎好,稍凉,她扶起沈宴河,让她靠在自己肩头,用勺尖一点点将药液渡入她口中。
苦涩的滋味或许刺激了神志,沈宴河喉头滚动,眼睫颤了颤,竟缓缓睁开了一条缝。目光涣散,蒙着一层高热带来的氤氲。
林星野刚放下药碗,正要为她掖好被角,却见沈宴河干裂的嘴唇翕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别信…… 星野…… 谁也别信…… ”
林星野动作一顿。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开沈宴河额前被冷汗浸透的乱发,动作是她自己都未察觉的轻柔。凝视着那张逐渐褪去死气、却依旧脆弱的脸庞,她低声开口,誓言般沉重:
“我信你足矣。”
“沈宴河,活下去。这盛京的局,这天下的棋,没你在一旁兴风作浪,我会很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