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顾晏失眠了。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他就再也没有尝过失眠的滋味。
对他而言,睡眠不过是让大脑这台机器定时关机、冷却、重启的必要程序,从来由不得他控制,也由不得他放纵。
可今晚,这台向来以精准、冷静着称的机器彻底失控了。
他只要一闭上眼,脑海里就会不受控制地开始疯狂上演各种血腥的、可怖的画面。
画面里全是林予。
那个笨蛋被人追杀,在泥地里狼狈地奔跑,那双总是很干净的、漂亮的眼睛里第一次盛满了惊恐和绝望。
那个笨蛋被人用刀指着,吓得浑身发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却还在倔强地喊着“我可是直男”。
那个笨蛋浑身是血地倒在血泊里,身体一点一点地变冷……
“噌——!”
顾晏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冷汗已经浸透了他中衣的后背。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角的青筋因为极致的恐惧和愤怒而突突直跳。
不行,他受不了了。
他一秒钟都无法再忍受这种光是想象就足以让他疯掉的折磨。
他需要去看看他,立刻,马上。
他需要亲眼确认,那个笨蛋现在还好端端地、完整地、热乎乎地待在他的地盘上。
顾晏掀开被子,连外袍都没披,就这么穿着一身单薄的中衣,像一道黑色的、焦灼的影子推开门,融入了沉沉的夜色里。
……
林予的跨院很安静。
顾晏的身影像一片没有重量的落叶,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林予的卧房门外。
他没有敲门。
只是伸出手,用一种近乎于虔诚的、轻柔的姿态,缓缓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房门。
“吱呀——”
一声轻微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声响。
房间里很暗。
只有几缕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户的缝隙顽强地挤了进来,在地上投下几道斑驳的光影。
顾晏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了房间中央的那张大床上。
床上,一团小小的、模糊的影子正蜷缩在被子里睡得正沉。
顾晏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给轻轻地托住了。
那股子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给撕裂的、狂躁的恐惧,终于潮水般地褪去了一些。
他放轻了脚步,一步一步,像一个潜入了圣殿的窃贼,怀着满心的惶恐和贪婪,慢慢走到了床边。
他终于看清了那张让他牵肠挂肚、辗转反侧的脸。
林予睡得很香,他整个人都陷在柔软的、蓬松的被褥里,只露出了一个小小的脑袋。
他的睡相很不好,整个人呈一个“大”字型豪放地摊在床上,被子被他踢开了一大半,一只白皙的、线条流畅的小腿毫无防备地就这么暴露在了微凉的空气里。
他的脸颊因为睡得热,泛着一层健康的、诱人的粉色。
嘴巴还微微地嘟着,时不时像只小奶猫似的砸吧一下嘴,也不知道是梦到了什么好吃的。
“……鸡腿……”
一声含含糊糊的、带着浓浓鼻音的梦话从他嘴里逸了出来。
顾晏:“……”
他站在床边,就这么静静地、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那双在外界足以让所有人胆寒的、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此刻却盛满了这个世界上最偏执、也最疯狂的温柔。
【你看他。】
一个声音在他的心底着魔般地轻轻呢喃。
【多傻啊。】
【天都快要塌下来了,他还只知道梦里有鸡腿。】
【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
【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还有谁,能护得住他?】
顾晏的目光像最柔软的羽毛,贪婪地、一寸一寸地描摹着林予的眉眼、鼻梁和他那张总是能说出一些气死人的蠢话的、此刻却格外柔软温顺的嘴唇。
他缓缓伸出手。
指尖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微的颤抖。
他想碰碰他,想确认一下他是不是真的还在这里。
然而当他的指尖即将要触碰到林予温热的脸颊时,他又猛地收了回来。
他怕惊醒他,怕惊扰了他这个……香甜的、关于鸡腿的美梦。
最终,他只是弯下腰,用一种近乎于怜爱的姿态,将被林予踢开的被子重新拉了上来,轻轻盖住了他那条暴露在外的、让他看了整整一夜的小腿。
他就这么在床边站了一夜。
从月上中天站到月落西沉,从漫天星斗站到天边泛起了第一抹鱼肚白。
直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棂,照亮了房间里漂浮的微尘。
床上的小家伙动了动,不耐烦地用被子蒙住了自己的头,显然是嫌光太亮打扰他睡觉了。
顾晏看着他那副孩子气的、赖床的可爱模样,那颗被滔天的杀意和疯狂的计划给填满的心脏,第一次感觉到了一丝柔软的、滚烫的……暖意。
他终于转身,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
天大亮了。
顾晏回到了自己的书房。
他一夜未睡,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脸色也有些苍白。
但他的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里面燃烧着一种足以焚毁一切的、全新的火焰。
他走到书桌前,没有理会堆积如山的公务。
而是从一旁的架子上抽出了一张巨大的、绘制得极为精密的京城舆图,平平地铺在了桌面上。
他的手指在图上缓缓地移动,最终点在了靖王府后方一片被圈起来的、标注着“禁地”的区域。
那里是王府最大的一片活水湖,湖中央有一座独立的、四面环水的小岛。
顾晏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疯狂的笑意。
他转身从笔架上取下了一支崭新的狼毫笔。
又摊开一张上好的宣纸。
饱蘸浓墨。
手腕悬空,笔锋落下。
三个遒劲的、带着凛冽杀伐之气的、仿佛要透过纸背、印刻到人骨头里的大字,跃然纸上。
——金。
——丝。
——笼。
他要在这里建一个地方。
一个绝对安全、与世隔绝、只有他一个人能自由进出的地方。
他要把他的宝贝,他唯一的软肋,他用尽所有心机和手段才堪堪护住的……那只除了吃和睡什么都不会的小兔子。
完完整整地藏进去。
从今往后,谁也别想再找到他。
谁也别想再伤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