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靖王府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熹微的晨光,刺破了京城上空那层厚重的、黎明前的黑暗。
街边的早点摊子已经冒出了袅袅的、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白烟。
然而这一切落在陈皮和王大力的眼里,却像是一场隔着一层厚厚玻璃的遥远默剧。
他们的世界,在刚才那个充满了桃花香气和肃杀之气的湖心岛前,被彻彻底底地颠覆了。
两人一路相顾无言。
像两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行尸走肉般的躯壳。
回到铺子里,陈皮一屁股就瘫坐在了椅子上,半天没缓过神来。
而王大力则是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然后“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
第二天,王大力就病了。
来势汹汹,高烧不退,水米不进,嘴里还不停地说着胡话,整个人都烧得有些迷糊了。
陈皮请了全京城最好的大夫。
大夫诊断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是急火攻心、忧思过虑,再加上受了些风寒。
但陈皮心里跟明镜似的。
他知道,王大力这个看似粗犷、实则内心比谁都讲“规矩”、讲“道义”的男人,他那套非黑即白、简单而朴素的世界观,被顾晏那个男人用一种最温柔也最残忍的方式,给彻彻底底地击碎了。
有些东西一旦碎了,就再也拼不回来了。
……
陈皮在王大力的床边守了三天三夜。
三天后,王大力的烧终于退了,人也清醒了过来。
只是那双总是很明亮、很坚毅的眼睛里,却像是熄灭了什么东西一样,变得有些空洞。
他没有再提关于林予、关于顾晏的任何一个字。
只是每天抱着他那把擦得锃亮的宝刀,坐在院子里一看就是一天。
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雕像。
陈皮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难受,却也无能为力。
他知道王大力需要时间,需要时间去消化、去重塑那个已经被一个叫“顾晏”的男人给亲手打碎的……世界。
而他陈皮,没有那么多时间去伤春悲秋。
他是个商人,是个在街头巷尾摸爬滚打长大的小人物。
他的人生信条里从来就没有“黑白对错”,只有“趋利避害”和“活下去”。
在王大力大病一场的这几天里,陈皮想了很多。
他想起了顾晏说的那些话,那些听起来很变态、很扭曲,却又让他无法反驳一个字的……疯言疯语。
他也想起了林予,那个傻乎乎的、没什么心眼的、被人卖了可能还会帮人数钱的……笨蛋。
最终在一个同样是月黑风高的夜晚,陈皮做出了一个足以改变他后半生命运的决定。
他主动找到了秦风。
他没有提任何要求,也没有说任何废话。
只是将一本他熬了两个通宵才整理出来的厚厚账本,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
“秦风大哥,”他的姿态放得很低,甚至带着一丝谄媚的讨好,“这是我整理出来的一些关于京城布匹和粮食市场的……小玩意儿。”
“里面记录了一些跟……跟太子那边走得比较近的商家的……黑账。”
“我想顾先生他或许会用得上。”
秦风面无表情地接过了那本分量不轻的账本。
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类似于“惊讶”的表情。
陈皮看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然后一字一顿地说出了他那番发自肺腑的“投名状”。
“秦风大哥,麻烦您替我给顾先生带句话。”
“就说我陈皮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家国大义。”
“我就是个小本经营的商人。”
“我所求的不多。”
“无非就是想让我那几个我在乎的兄弟,能平平安安地吃饱穿暖,不受人欺负。”
“以前我以为靠我自己就行。”
“现在我明白了。”
“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有些事,不是我们这种小虾米能扛得住的。”
“所以,”陈皮对着秦风深深地鞠了一躬,“以后还望顾先生多多提携。”
“但凡有能用得上我陈皮的地方,无论是在商场上替先生打探消息,还是替先生处理一些不方便出面的……脏活儿,我陈皮万死不辞。”
他赌上了自己的下半辈子,也彻底地抱上了这条他自己说的……
全宇宙最粗、最壮、最他妈吓人的……金大腿。
……
顾晏对陈皮这份极其“上道”的投名状很满意。
一个星期后,陈皮就成了除了王府的下人之外,第一个被获准可以定期进入“予安居”探望林予的……“外人”。
当陈皮再一次见到林予的时候,他正了无生趣地躺在院子里的软榻上,跟一只同样无聊的肥猫大眼瞪小眼。
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子“我快要闲得长蘑菇了”的颓废气息。
在看到陈皮的那一瞬间,林予那双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睛里,瞬间就迸发出了堪比灯泡的炙热光芒!
“陈皮!”
他像一只被放出笼子的小鸟,一骨碌就从软榻上爬了起来,张开双臂就朝陈皮扑了过来!
“我操!真的是你!你可算来了!你再不来,我就要以为自己要在这个鬼地方孤独终老了!”
陈皮看着他这副活蹦乱跳的、除了有点无聊之外气色甚至比以前还要红润的样子。
再看看他身上那件一看就很名贵的、用金丝线绣了滚边的丝绸长衫,和他手腕上那个一看就很值钱的、温润通透的羊脂玉镯子,以及他身后那座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比皇帝的行宫还要奢华的……“监狱”。
心情一瞬间变得无比复杂。
他强行压下心底那点不知道是“羡慕”还是“同情”的诡异情绪。
脸上堆起了最热情的笑容。
将手里那个早就准备好的大大包裹递了过去。
“林子!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他像个专门给留守儿童送温暖的村干部,从包裹里一样一样地往外掏。
“这是城南张记最新出炉的酱肘子!还热乎着呢!”
“这是我托人从西域给你淘来的最新一期的话本!叫什么……《霸道王爷的带球跑小娇妻》,据说现在火遍了整个京城的闺房!”
“还有这个!你看!万花筒!我让人给你又做了个新的!这次里面装的是彩色的琉璃碎片!比你上回那个好看一百倍!”
陈皮就这么成了林予和那个充满了危险和未知的广阔的外面世界之间,唯一的小小的“通风口”。
他会定期来给他送些好吃的好玩的。
也会跟他插科打诨,聊一些外面发生的、无关痛痒的趣事。
当然,他会极其聪明地避开所有关于“王大力为什么没来”和“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出去”的敏感话题。
他就像一个最称职的狱卒。
啊不,是最称职的饲养员。
尽心尽力地安抚着这只被圈养在全世界最华丽的笼子里的、全世界最珍贵的……金丝雀。
而他每次来都会在“探望”完林予之后,被秦风恭恭敬敬地请到另一间书房。
向那个他连面都见不着的、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男人,汇报他近期在外面所有的“工作”进展。
他心甘情愿地成了那个男人安插在京城经济圈里的一把……
最锋利的,也最隐蔽的……
暗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