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林的空气,是甜的。
那是腐烂的果实、昂贵的香料、汗水、欲望与鲜血混合了数个世纪后,发酵出的一种独特甜腻。此刻,这股甜腻被战争的硝烟与更加浓郁的血腥味冲刷、覆盖,变得刺鼻而疯狂。
伟主们最后的壁垒,这座古吉斯帝国最后的荣光,正在晨曦之城的兵锋下瑟瑟发抖。
城墙上的守军意志早已崩溃。他们见过巨龙熔化舰队,见过那如同神明般的女人净化血咒,见过那泰坦巨人徒手撕裂战争巨兽。
这不是战争。
这是审判。
就在弥林城的防御体系即将彻底瓦解,所有人都以为结局已定的时刻,一道不和谐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咆哮,从城内最混乱的区域猛然炸响。
“为了达兹纳克的荣耀!”
伴随这声嘶吼,三百多道身影从一处被炮火轰开的废墟中狂涌而出。
他们几乎赤裸着身体,皮肤上涂满了意义不明的血色与白色条纹。他们手中没有制式的长矛与盾牌,而是抓着各式各样、极尽残忍与诡异的角斗武器——带倒钩的链枷、镶满骨刺的巨棒、能像鞭子一样甩动的锯齿长剑、缠绕着铁丝的巨网与三叉戟。
他们不是士兵。
他们是弥林最昂贵、最嗜血的商品,是达兹纳克竞技场中活下来的冠军。
他们是怪物。
领头的那个男人,更是怪物中的怪物。
乌拉兹·佐·洛拉克。
“达兹纳克的凶兽”。
他的身高接近两米,身体壮硕得如同一头站立的巨熊,每一块肌肉都因极致的兴奋而贲张、颤抖。他赤裸的上身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全是陈年旧伤与新添的刺青交织成的恐怖图腾。他没有戴头盔,一头油腻的黑发如同杂草般乱舞,脸上那道从额头劈到下巴的巨大刀疤,让他看起来像是在永远狂笑的恶鬼。
他手中挥舞着一柄巨大的、几乎有人半身高的链斧,沉重的斧头与另一端的铁球通过一条粗长的铁链连接。在他狂暴的挥舞下,链斧化作一道死亡旋风,任何靠近的晨曦之城士兵,无论是圣域守卫还是挣脱者军团的战士,都在瞬间被砸成肉泥或撕成两半。
他的目标明确得可怕。
不是防线,不是侧翼,而是晨曦联军后方那顶代表着指挥中枢的巨大帐篷。
这是一场自杀。
一场献给杀戮之神的、最后的、也是最华丽的祭典。
凯恩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这些突然冒出来的“疯子”打乱了整个战场的节奏。
他的圣域守卫们习惯了与无垢者那样的军阵对抗,他们的剑与盾为纪律与秩序而生。可眼前这群东西,毫无阵型,毫无理智,他们的攻击方式完全无法预测,充满了野兽般的疯狂。
一名年轻的精灵守卫刚刚用长剑格开一柄挥来的三叉戟,侧面一道缠着铁丝的巨网便已当头罩下。他挣扎的瞬间,另一名角斗士的骨棒已经敲碎了他的头颅。
“盾墙!收缩防线!”凯恩怒吼着,他的瓦雷利亚钢巨剑每一次挥出,都能将一名角斗士连人带武器劈开。
但他只有一个人。
这群疯子像一群闻到血腥味的食人鱼,疯狂地冲击着指挥部前的最后一道防线,用自己的生命消耗着守卫们的体力与阵型。
凯恩的目光越过人群,死死锁定了那个挥舞着链斧的巨兽——乌拉兹。
他知道,不解决掉那个首领,这股疯狂就不会停止。
就在他准备脱离阵线,强行突进时,一个更加高大、也更加苍老的身影,从他身边沉默地走过。
是卡萨斯。
这位挣脱者军团的领袖,此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那头标志性的白发在硝烟中飘动,灰色的眼眸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只是静静地看着远处的乌拉兹。
仿佛在看一面镜子。
一面映照着二十年前,甚至更久远的、那个属于渊凯竞技场的自己的镜子。
二十年了。
自从踏入晨曦之城,卡萨斯以为自己早已忘记了那种感觉。
那种在沙地上,听着数万观众为你的每一次杀戮而欢呼,每一次溅血而癫狂的感觉。那种将自己的生命与荣耀,完全寄托在手中武器与敌人哀嚎上的感觉。
他以为自己早已将那个“不败的凶兽”埋葬在了过去。
他现在是一名将军,一个为了解放同胞而战的领袖。他的每一次挥斧,都背负着数万人的希望与未来。
可是,当他看到乌拉兹,看到他脸上那种纯粹的、享受杀戮的狂喜时,他体内那头沉睡了二十年的野兽,缓缓睁开了眼睛。
一样的眼神。
一样的姿态。
一样的,将杀戮当成存在唯一意义的……可悲。
“将军!”一名挣脱者军团的年轻军官冲上来,想拉住他,“您不能去!那里太危险了!让黑曜石卫队上!”
卡萨斯没有回头。
他只是轻轻推开了那名军官的手,动作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不。”他的声音沙哑,如同两块岩石在摩擦,“这不是他们的战斗。”
他迈开脚步,向着那片死亡旋风的中心走去。
“这是我的。”
这是我们这些从角斗场里爬出来的怪物,必须亲手了结的宿命。
他从背后解下了那柄陪伴他二十年的巨大战斧。斧身是凯尔用晨曦之城最好的精灵钢锻造,斧刃则镶嵌着沐青大人亲自猎杀的某头巨兽的獠牙。
这柄斧头,曾为复仇而挥舞,曾为自由而挥舞,曾为守护而挥舞。
今天,它将为“埋葬”而挥舞。
埋葬一个时代。
埋葬一个过去的自己。
乌拉兹感觉自己的血液正在燃烧。
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敌人的长矛,同伴的嘶吼,远方的战鼓,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正向他走来的、白发苍苍的老人。
太棒了。
太棒了!
他能闻到。
隔着几十米的距离,他依然能清晰地闻到对方身上那股同类的气息。那是只有在血与沙中挣扎了无数个日夜,只有亲手扼杀了上百个对手的生命后,才会沉淀下来的、独属于顶级掠食者的味道。
这不是那些穿着漂亮盔甲、挥舞着优雅长剑的“士兵”。
这是一个真正的……野兽!
弥林的伟主们承诺过,只要他带领冠军们发起这次冲锋,他们就会给他最荣耀的死亡。
乌拉兹本以为那只是个谎言。
他没想到,他们真的为他准备了这样一份大礼!
一个值得他献上自己全部力量与生命去挑战的对手!
“吼啊啊啊啊——!”
乌拉兹兴奋到浑身颤抖,他停下屠杀,用链斧的铁球狠狠砸向地面,发出一声巨响。他用那只空着的手,指着缓步走来的卡萨斯,脸上那道疤痕扭曲成一个狰狞的笑。
“来!老家伙!”
“让我看看你的斤两!”
“让我看看,你这头老掉牙的野兽,还有没有资格,死在我的斧下!”
他狂笑着,将链斧舞成一团密不透风的死亡轮盘,主动迎向了卡萨斯。
两头来自不同时代、为了不同信念而战的“凶兽”,终于在弥林城下,相遇了。
没有试探。
没有花哨的步法。
第一秒,就是最原始、最野蛮的碰撞!
“铛——!”
卡萨斯的巨斧与乌拉兹的链斧狠狠地撞在一起,爆发出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火星四溅。
巨大的冲击力让两人脚下的地面都龟裂开来。
卡萨斯身形不动如山,而年轻力壮的乌拉兹却被震得后退了半步。
乌拉兹眼中的疯狂更盛。
好强的力量!这个老家伙的力量,竟然还在自己之上!
他没有丝毫气馁,反而更加兴奋。他狂吼一声,手腕一抖,链斧的斧头与铁球,如同两条毒蛇,从两个诡异刁钻的角度,同时攻向卡萨斯的头颅与下盘。
卡萨斯的眼神依旧平静。
他没有后退,也没有格挡。
他只是微微侧身,用一个最小的幅度,让呼啸而来的斧刃贴着他的脸颊划过,带起一缕白发。同时,他手中的巨斧自下而上,如同毒龙出洞,精准地撩向连接着斧头与铁球的铁链。
“锵!”
一声脆响,乌拉兹感觉到一股无可匹敌的巨力从铁链上传来,整条手臂都被震得发麻,链斧的攻势瞬间被打断。
这就是差距。
乌拉兹的战斗,是为了表演,为了观众的欢呼。他的招式华丽、狂野、充满了观赏性。
而卡萨斯的战斗,是为了生存,为了杀死敌人。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摒弃了所有不必要的部分,只剩下最高效的杀戮本能。
这是屠夫与艺术家的区别。
“不够!”乌拉兹怒吼着,他收回链斧,身体如同陀螺般旋转起来,链斧在他身边形成了一道无法靠近的死亡风暴,卷起地上的沙土与碎石,向卡萨斯碾压而去。
这是他在达兹纳克竞技场的成名绝技——“血肉磨盘”。
无数对手曾在这招下被活活磨成碎片。
面对这毁天灭地的一击,卡萨斯做出了一个让所有观战者都无法理解的动作。
他没有退。
反而向前踏出一步,微微下蹲,将巨斧的斧柄狠狠扎入地面,宽阔的斧面如同一面倾斜的盾牌,护在身前。
“轰——!”
乌拉兹的死亡旋风,狠狠地撞在了这面“斧盾”之上。
无数的碎石与链斧的斧刃在斧面上刮出刺耳的摩擦声和耀眼的火花。巨大的冲击力让卡萨斯脚下的土地寸寸崩裂,但他那如同磐石般的身躯,却连一丝晃动都没有。
二十年的戍边生涯,二十年在警戒岛上对抗风暴与海潮,早已将他的下盘磨炼得如同扎根于大地深处的世界树。
风暴停歇。
乌拉兹因为高速旋转而出现了瞬间的眩晕与僵直。
就是现在!
卡萨斯眼中寒光一闪,他拔出巨斧,身体前倾,整个人如同一颗出膛的炮弹,瞬间贴近了乌拉兹的怀里。
肩撞!
这是最朴实无华,也是最野蛮的招式。
“砰!”
一声闷响,如同攻城锤撞上了城门。
乌拉兹感觉自己的胸口仿佛被一头暴怒的犀牛狠狠顶中,胸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飞出去,狠狠地摔在地上,激起一片烟尘。
“噗——”
他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胸前的刺青。
周围的角斗士们发出了惊恐的呼声,他们心目中不败的“凶兽”,竟然在一个照面下,就被一个老头子撞飞了?
乌拉兹挣扎着爬起来,他看着卡萨斯,眼中的疯狂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困惑。
“你……”他喘着粗气,声音嘶哑,“你到底是谁?你不像是为了金钱和荣耀而战……你的身上,没有奴隶主的气味。”
卡萨斯缓缓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苍老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那是一种混杂着怜悯与决绝的神情。
“我曾和你一样。”卡萨斯低沉地开口,每一个字都重如千钧,“在渊凯的竞技场,他们也叫我‘凶兽’。”
乌-拉兹的瞳孔猛然收缩。
渊凯……凶兽……一个传说中的名字,一个早已消失在历史尘埃里的名字,在他脑海中浮现。
“你……你是卡萨斯?那个‘不败的凶兽’?你不是早就死了吗?”
“我死了。”卡萨斯平静地回答,“那个为了取悦奴隶主而杀戮的‘凶兽’,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死在了烟海。现在站在这里的,是晨曦之城的将军,卡萨斯。”
他举起了手中的战斧,斧刃在阳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寒光。
“你为杀戮而生,为荣耀而战。”
“我,为自由而战。”
乌拉兹怔住了。
自由?
那是什么?能吃吗?能换来观众的欢呼吗?能让他变得更强吗?
他不懂。
也来不及去懂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辱感与被否定的愤怒,瞬间淹没了他。他不是什么旧时代的残党,他是达兹纳克竞技场唯一的王!
“胡说八道!”
乌拉兹发出野兽般的咆哮,他将所有的力量都灌注在双腿之上,如同猎豹般扑向卡萨斯。他放弃了所有防御,任由自己的胸膛与腹部完全暴露,他将链斧高高举起,对准了卡萨斯的头颅。
他要用最惨烈的方式,同归于尽!
他要用这个老家伙的鲜血,来证明自己的道路才是正确的!
面对这玉石俱焚的最后一击,卡萨斯没有闪躲。
他的眼神,平静而悲哀。
他踏出一步,迎向了那扑面而来的死亡。他任由乌拉兹那柄作为副武器的短刀划破自己的侧腹,带出一道深深的血口。
这是他为终结这个时代,所付出的代价。
也仅此而已。
就在两人的身体交错的瞬间,卡萨斯的巨斧,以一个无比沉稳、无比精准的角度,横向挥出。
没有风雷之声。
没有华丽的光影。
只有利刃切入血肉的、沉闷而清晰的声音。
噗嗤。
乌拉兹的身体在半空中僵住了。
他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身体。
那柄巨大的战斧,从他的腰间横切而过,几乎将他斩成了两段。
他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一种巨大的、力量正在飞速流逝的空虚感。
他抬起头,看着卡萨斯那张苍老而坚毅的脸,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他脸上那狰狞的表情,缓缓化作了一抹奇异的、心满意足的微笑。
他伤到了对方。
这是一场……足够荣耀的战斗。
他的身体,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麻袋,重重地摔在地上,再也没有了声息。
“达兹纳克的凶兽”,死了。
他至死,都在为那虚无缥缈的“荣耀”而战。
卡萨斯站在他的尸体旁,侧腹的鲜血染红了他的战甲。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双同样沾满鲜血的手,眼神中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股化不开的疲惫与空虚。
他赢了。
也亲手埋葬了那个满身是伤、只知杀戮的自己。
战场,出现了诡异的寂静。
那些悍不畏死的角斗士冠军们,全都呆立在原地,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他们的神,死了。他们存在的意义,崩塌了。
就在这时。
“昂——!”
一声悠长、清越、充满了威严与赞许的龙吟,从高远的云层之上传来,响彻整个弥林的上空。
是银光。
丹妮莉丝的坐骑,那头美丽的银色巨龙,一直在空中盘旋。它见证了这场新旧两代凶兽的对决,见证了自由最终战胜了奴役。
此刻,它用自己的咆哮,为真正的胜利者,献上了来自天空的赞歌。
这声龙吟,如同最后的审判。
“哐当……哐当……”
一个,两个,十个……
所有的角斗士,都扔掉了手中的武器。他们茫然地看着乌拉兹的尸体,又抬头望了望天空中那如同神只般盘旋的巨龙,最后,目光落在了那个白发苍苍、如山般伫立的老人身上。
他们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恐惧之外的、名为“敬畏”的神情。
弥林最后的疯狂,就此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