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剧本围读带来的精神亢奋,在随后几天高强度的广告后续工作和独自揣摩剧本的枯燥中,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实质化的压力。陈正道导演那句“抓到了一点边”的评价,像是一盏指引方向的灯塔,却也清晰地照亮了她前方需要跨越的、更为广阔的黑暗海域。
苏恬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瓶颈期。
白天的商业活动、品牌对接会尚可应对,她可以调动“职业苏恬”的模式,笑容得体,言谈谨慎。但一旦夜深人静,她独自面对《回声》的剧本,试图更深地潜入“林晚”的内心世界时,却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滞涩。
她理解了林晚的疲惫,理解了她的麻木,甚至理解了她在婚姻泥沼中的挣扎。但陈导要的不仅仅是“理解”,是“成为”。他要的是那种被生活反复捶打后,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连本人都未必能清晰感知的“认命”与“不甘”交织的复杂底色。
苏恬卡在了一场中期的重头戏上——林晚在下岗浪潮中,失去了纺织厂的工作,同时发现沈屹似乎与一位恢复高考后上大学、如今已成为他工作伙伴的女同学交往过密。那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戏里要求林晚在一个雨夜,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家里,没有眼泪,没有嘶吼,只有一片死寂的绝望。
苏恬试了很多方法。她关掉所有的灯,在黑暗中静坐;她翻阅那个年代的纪录片,看无数下岗女工茫然的面孔;她甚至尝试着让自己一整天不吃饭,去体验那种生理上的虚弱与无助。感觉似乎触摸到了边缘,但一旦开口念台词,或者只是去想象那个情境,她总觉得隔了一层毛玻璃,情绪无法精准地沉溺到那个最底层的、近乎虚无的绝望中去。
“不对,还是不对……”又一个深夜,苏恬第无数次从剧本上抬起头,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对着办公室里冰冷的空气喃喃自语。挫败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获得角色的狂喜早已消散,此刻她无比清晰地认识到,拿到角色只是拿到了入场券,真正的攀登,现在才开始。
柚柚和小林早已下班,周明也在半小时前被她赶了回去。整个工作室只剩她办公室这一盏孤灯。胃里传来一阵轻微的抽搐感,她才想起自己晚上只随便扒拉了几口沙拉。
饥饿和疲惫加剧了烦躁。她丢开剧本,决定下楼去附近的24小时便利店买点吃的,换换脑子。
初秋的夜风已经带上了明显的凉意,吹在脸上让她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小区外的街道空旷寂静,只有路灯在地上投下昏黄的光晕。她裹紧了薄外套,低着头走向便利店。
就在她拿着一个饭团和一瓶牛奶走到收银台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便利店靠窗的座位上,坐着一个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顾景琛。
他穿着一身深灰色的休闲装,没有做任何伪装,就那样安静地坐在那里,面前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以及一本……苏恬瞳孔微缩,那是《回声》的剧本,同样贴满了各色标签,边角甚至因为频繁翻动而微微卷起。
他似乎感应到目光,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空气有瞬间的凝滞。
苏恬完全没料到会在这里,在这个时间,以如此……不修边幅(她只随便套了件卫衣,素颜,头发松松挽起)的状态遇到他。她下意识想把手里的饭团藏到身后,但已经来不及了。
顾景琛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秒,然后下滑,落在她手里的饭团和牛奶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顾老师?”苏恬勉强挤出一个招呼,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您……也住这附近?”
顾景琛合上剧本,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看着她,语气平淡无波:“这么晚,就吃这个?”
苏恬一时语塞,有些尴尬地晃了晃饭团:“……方便。”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便利店的灯光下投下一片阴影。“附近有家宵夜摊,馄饨不错。”他顿了顿,补充道,“热量比这个低。”
苏恬愣住了。他这是在……邀请她一起吃宵夜?还是仅仅出于前辈对后辈的随口建议?
没等她反应过来,顾景琛已经拿起剧本和咖啡杯,走向门口的垃圾桶,将杯子丢弃,然后转身看向她,那眼神分明是在等她做决定。
去,还是不去?
理智告诉苏恬,应该婉拒,深更半夜和男主角一起吃馄饨,万一被拍到,后果不堪设想。但情感上,一种强烈的、想要抓住任何可能突破瓶颈的渴望,以及对他那种游刃有余的专业状态的隐秘向往,让她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好……好啊。”
顾景琛没再说什么,转身向外走去。苏恬赶紧付了钱,把饭团和牛奶塞进背包,小跑着跟了上去。
他说的宵夜摊就在街角拐弯处,一个支着简易棚子的小推车,老板是一对老夫妻,这个时间点只有零星几个晚归的食客。烟火气十足,与顾景琛周身那种清冷矜贵的气质格格不入。
他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老板娘看到他,熟稔地笑着招呼:“顾先生,老样子?这位姑娘呢?”
“两碗小馄饨,一份不要香菜。”顾景琛自然地在一张略显油腻的小桌旁坐下。
苏恬有些拘谨地在他对面坐下,心里还在为那句“不要香菜”感到惊讶——他怎么会知道她不吃香菜?是巧合,还是……?
“这里不会被拍。”顾景琛仿佛看穿了她的顾虑,淡淡开口,用开水烫着两双一次性筷子。
苏恬稍稍安心,同时也更加疑惑。他带她来这里,真的只是为了吃一碗馄饨?
热气腾腾的馄饨很快端了上来,清亮的汤底,漂浮着紫菜和虾皮,小小的馄饨皮薄馅足,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先吃。”顾景琛将其中一碗推到她面前,自己则拿起勺子,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苏恬也确实饿了,道了声谢,便小口小口地吃起来。馄饨的味道出乎意料地好,温暖的食物下肚,驱散了夜间的寒气和部分疲惫,也让她的神经放松了不少。
沉默地吃了几口后,顾景琛放下勺子,抬眼看她:“瓶颈了?”
苏恬拿着勺子的手一顿,惊讶地看向他。他怎么会知道?
“你刚才在便利店的样子,”他语气依旧平淡,“像只找不到路的困兽。”
苏恬:“……”
她垂下眼,盯着碗里漂浮的馄饨,轻轻“嗯”了一声。在他面前,似乎没什么必要伪装。
“哪场戏?”他问。
“林晚下岗,怀疑沈屹……之后,一个人在家那场。”苏恬老实回答。
顾景琛沉默了片刻,夜风吹过棚子,发出轻微的呼啦声。
“你太想‘演’出绝望了。”他忽然说。
苏恬猛地抬头。
“真正的绝望,往往不是歇斯底里,而是连‘演’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的目光透过蒸腾的热气,看向远处寂静的街道,声音低沉,“你试过……什么都不想吗?”
“什么都不想?”
“嗯。忘掉你是苏恬,忘掉你在演戏。就把自己当成林晚,在那个雨夜,失去了工作,怀疑唯一的依靠也即将崩塌。你坐在那里,不是要向观众展示你有多痛苦,而是你本身就‘是’那种痛苦。它不在你的表情上,在你的呼吸里,在你指尖的冰凉里,在你看着家里每一样熟悉物件却感觉无比陌生的空洞眼神里。”
他的话语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她连日来的迷茫。她一直在努力“表现”,却忘了最极致的表演,是“存在”。
“陈导要的,不是技巧,是真实。”顾景琛总结道,目光转回她脸上,“那种真实,需要你把自己彻底打碎,再装进去。”
把自己打碎……苏恬咀嚼着这句话,心头剧震。
“当然,有风险。”他补充道,眼神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静,“看你敢不敢。”
敢不敢?为了一个角色,付出可能长时间沉浸在这种负面情绪甚至影响心理状态的代价?
馄饨的热气渐渐散去,夜风更凉了。苏恬却觉得内心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她看着顾景琛,第一次没有避开他审视的目光,眼神里逐渐凝聚起一种坚定的力量。
“我敢。”
顾景琛看着她眼中重新燃起的火焰,极浅地勾了一下唇角,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拿起剧本,站起身:“走吧,很晚了。”
苏恬跟着起身,心中的滞涩感奇迹般地消散了大半,虽然前路依然艰难,但方向似乎清晰了。
回到工作室楼下,顾景琛停下脚步。
“谢谢您的馄饨……和指点,顾老师。”苏恬诚恳地道谢。
“不用。”他顿了顿,夜色中他的轮廓显得有些模糊,只有声音清晰地传来,“记住那种打碎的感觉。下次围读见。”
说完,他转身,身影很快融入夜色,消失不见。
苏恬站在原地,回味着刚才的对话,以及那碗暖到胃里的馄饨。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仿佛能感受到那种“打碎”所需的决绝。
她转身上楼,步伐比下楼时坚定了许多。
然而,就在她办公室的灯光再次亮起时,远处街角的阴影里,一个不起眼的镜头,悄然缩了回去。握着相机的人,看着屏幕上刚刚捕捉到的、苏恬与顾景琛在馄饨摊旁相对而坐的模糊侧影,脸上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