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夜风,吹过鲁西平原的青纱帐,带来一丝难得的凉意,也带来了高粱玉米叶片相互摩擦的沙沙声响,如同无数细小的生命在黑暗中窃窃私语。月光被薄云遮掩,大地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灰黑之中,视野极差。但这正是我们所需要的。
我伏在距离王家坨子日军临时兵站约一里地的一片坟地后,举着团里仅有的那具缴获的、视场窄得可怜且边缘模糊的九三式望远镜,努力分辨着远处那片黑暗中隐约的轮廓和零星闪烁的灯火。身旁,是精心挑选出来的特务连一排以及加强给我们的那个三人火箭筒小组,总共不到四十人。包括我在内,每个人都像融入了身下的土地,除了压抑的呼吸,再无半点声息。
王家坨子兵站,是日军此次“扫荡”的前进补给枢纽,囤积了大量弹药、粮秣,驻有一个中队的日军和一个连的伪军,兵力超过三百人。白天,这里戒备森严,巡逻队往来不绝,四周还修建了简易的土木工事和了望塔。强攻,无异于以卵击石。
但我们来了。只带了这四十人。
不是逞匹夫之勇,而是不得不为。军区紧急情报,日军一支携带重武器的联队正日夜兼程向此地靠拢,意图与兵站守军汇合,而后对我根据地核心区发动铁壁合围。我们必须打掉这个兵站,至少严重破坏其囤积的物资,迟滞敌人的进攻步伐,为根据地军民转移、坚壁清野争取宝贵时间。大部队正在其他方向牵制敌人主力,能抽调出来执行这项“虎口拔牙”任务的,只有我们这支精干的小分队。
这是一场豪赌,赌的是黑夜的掩护,赌的是敌人认为我们绝不敢以如此微薄兵力主动攻击其坚固据点的心态,赌的是我们特务连过硬的本领,以及那件再次被寄予厚望的“五积分神器”。
“参谋长,都到位了。”特务连长魏铁鹰猫着腰摸到我身边,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他绰号“夜猫子”,是团里有名的夜战高手,一双眼睛在黑夜里似乎真能放光。
我放下望远镜,揉了揉发涩的眼角。“各组任务再明确一遍。”
“是。一排一班,尖刀组,配备冲锋枪和手榴弹,由我带领,解决外围哨兵和巡逻队,打开突破口。二班,突击组,紧随一班,突入兵站核心区域,制造混乱,寻找并标识重要物资堆放点。三班,掩护组,配备两挺轻机枪和全部步枪手,占据侧翼土坎,火力压制兵营可能冲出的敌人,掩护突击组行动。火箭筒小组,”魏铁鹰顿了顿,看了一眼旁边抱着那根长管子的赵大勇,“由参谋长直接指挥,视情况摧毁敌人坚固火力点或重要目标,特别是东南角那个疑似指挥部和西北角那个加固的仓库。”
“记住,”我补充道,目光扫过黑暗中那一张张模糊但坚毅的面孔,“我们的首要目标是破坏物资,制造最大混乱,不是歼灭敌人。动作要快,要狠,要准!得手后,以三颗绿色信号弹为号,交替掩护,按预定路线撤退。都明白了吗?”
“明白!”低沉的回应如同闷雷在胸腔里滚动。
“对表,现在是凌晨一点二十五分。一点四十分,准时行动!”
最后的等待,时间仿佛凝固了。汗水顺着脊梁沟往下淌,不是因为热,而是因为那种大战前心脏被攥紧的窒息感。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驳壳枪,冰冷的枪身带来一丝镇定。穿越至今,经历的大小战斗也不少了,但每次以寡敌众、深入虎穴,这种压力从未减轻过。肩膀上沉甸甸的,是这四十个兄弟的性命,是战斗的成败,是根据地存亡的干系。
一点四十分整。
魏铁鹰如同真正的夜行动物,无声地打了个手势。尖刀组的几个黑影,如同鬼魅般融入了更深的黑暗,向着兵站外围潜去。我们其余人,屏息凝神,等待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兵站方向依旧安静,只有风吹动帐篷帆布的声音和偶尔传来的、模糊的日语交谈声。
突然,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夜枭啼叫般的口哨声从前方传来。
是尖刀组得手的信号!外围哨兵和固定岗哨已经被悄无声息地摸掉了。
“行动!”我低喝一声。
掩护组迅速而无声地运动到侧翼土坎后,架起了机枪。突击组在二班长带领下,呈散兵线,低姿匍匐,快速向兵站缺口接近。我和赵大勇的火箭筒小组,则跟在突击组后方约五十米处,选择了一个稍微隆起、视野相对开阔的土包作为临时发射阵地。
一切顺利得让人难以置信。突击组已经成功突入了兵站内部!黑暗中,传来了几声短促的驳壳枪射击声和手榴弹沉闷的爆炸声,随即,更大的混乱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猛地爆发开来!
“敌袭!敌袭!”
“哪里打枪?”
“八路!是八路摸上来了!”
日语和伪军的惊叫声、杂乱的脚步声、枪械碰撞声、帐篷被撕扯的声音……瞬间打破了夜的寂静。兵站像被捅了的马蜂窝,彻底炸开了锅。
几处帐篷被点燃,火光照亮了混乱的人群,也为我们提供了更好的视野。可以看到,不少日军士兵衣衫不整地从营房里冲出来,盲目地向四周射击。伪军更是乱作一团,有的胡乱放枪,有的抱头鼠窜。
“掩护组,开火!压制兵营出口!”我对着步话机低吼。
“哒哒哒!哒哒哒!”
“砰!砰!砰!”
土坎上的两挺轻机枪和所有步枪同时开火,密集的弹雨如同镰刀般扫向兵营门口和窗口,将试图集结冲出的日军死死压了回去。子弹打在土墙和木板上,噗噗作响,溅起无数碎屑。
突击组在魏铁鹰的指挥下,如同锋利的尖刀,在混乱的敌群中穿插。他们利用帐篷、车辆和堆积的物资作为掩护,用手榴弹和冲锋枪短点射,精准地消灭敢于抵抗的敌人,同时将携带的燃烧瓶投向那些疑似堆放弹药和粮食的帐篷、仓库。
火光越来越多,浓烟开始弥漫,空气中充满了硝烟、燃烧物的焦糊味和血腥气。
“参谋长!东南角!那个亮灯的大房子,有机枪在窗口射击!挡住了二班往仓库区的路!”步话机里传来魏铁鹰急促的声音。
我立刻调转望远镜。果然,在兵站东南角,有一栋相对独立的砖石结构房屋,之前亮着灯,现在窗口喷出了两道火舌,一挺歪把子轻机枪和一挺九六式轻机枪形成了交叉火力,将突击组二班压制在了一片空地前,无法前进。那里,正是我们判断的敌人指挥部和重要物资仓库方向。
“赵大勇!”我低吼。
“到!”赵大勇和他的小组早已蓄势待发。
“目标,东南角砖房,右侧机枪窗口!干掉它!”
“是!”
赵大勇没有丝毫犹豫,迅速半跪在土包后,副射手和弹药手默契配合,装填火箭弹。由于距离较远(约一百五十米),且目标窗口不大,在晃动的人影和闪烁的火光背景下,瞄准难度极大。
他深吸一口气,肩膀死死抵住发射筒,右眼紧贴那简陋的光学瞄准镜,手指稳稳地搭在扳机上。周围震耳欲聋的枪声、爆炸声,似乎都离他远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喷吐着火舌的窗口。
“咻——轰!”
火箭筒尾部喷出炽热的火焰,在夜色中划出一道短暂而耀眼的轨迹。火箭弹拖着尾焰,如同一道复仇的闪电,精准地钻进了那个喷吐火舌的窗口!
没有立刻爆炸。有那么半秒钟的死寂,仿佛那枚火箭弹被黑暗吞噬了。
然后——
“轰隆!!!”
一声远比手榴弹猛烈、沉闷如巨雷的爆炸声从砖房内部猛然爆发!整个房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右侧窗口连同周边的墙壁猛地向外膨胀、炸开!巨大的火球裹挟着砖石碎块、木屑和无法辨认的物件冲天而起!那两挺肆虐的机枪瞬间哑火,连同里面的射手和可能存在的指挥官,一起被这来自内部的毁灭性能量撕得粉碎!
爆炸的冲击波甚至让距离一百多米外的我们都感到气浪扑面。
“打得好!”步话机里传来魏铁鹰兴奋的吼声,“二班,跟我上!”
失去了火力支撑,突击组二班如同出闸猛虎,呐喊着冲过了那片空地,扑向仓库区。
然而,这边的巨大动静,也彻底惊醒了兵站内所有敌人。日军到底训练有素,最初的混乱过后,在一些基层军官和军曹的嘶吼下,开始有组织地抵抗。特别是西北角那个加固的仓库(我们判断可能是军火库),门口用沙袋垒起了工事,一挺重机枪正在疯狂扫射,火力凶猛,压制了试图靠近的突击组一部。
更糟糕的是,兵营里的敌人,在付出了几十具尸体的代价后,终于依靠数量优势,顶着掩护组的火力,开始成建制地向外冲击。他们的人数毕竟是我们数倍之多!
“参谋长!兵营敌人冲出来了!至少两个小队!掩护组压力很大!”步话机里传来掩护组长焦急的声音。
“突击组报告!西北仓库敌人火力太猛,无法靠近!”
情况急转直下!我们这四十人,就像投入沸水的一勺油,虽然瞬间炸开了锅,但一旦敌人反应过来,凭借绝对优势的兵力和火力,很快就能将我们这小小的浪花扑灭。
“火箭筒!能不能打掉西北仓库的机枪工事?”我急切地问赵大勇。
赵大勇脸色凝重,摇了摇头:“参谋长,角度不好!仓库正面很开阔,没有掩护,我们靠不过去。从这里打,距离超过两百米,而且目标被沙袋围着,效果不好说!”
我的心沉了下去。难道要功亏一篑?
就在这时,我猛地注意到,在西北仓库侧后方,有一排可能是马厩或者杂物间的低矮草棚,距离仓库约四五十米。
“魏连长!”我对着步话机大喊,“派两个人,带上炸药包或者集束手榴弹,从侧面绕过去,利用那排草棚接近仓库!火箭筒小组,对仓库正面进行火力佯动,吸引敌人注意力!”
“明白!”
很快,两个敏捷的黑影从突击组里分出,抱着沉重的炸药包,利用阴影和混乱,快速向那排草棚迂回。
“赵大勇!对仓库正面,随意开火!不用追求命中,制造动静就行!”
“是!”
赵大勇立刻调整方向,对准仓库正面那喷着火舌的沙袋工事后方,大致估算位置,扣动了扳机!
“咻——轰!”
火箭弹打在沙袋工事前方几米处,爆炸的火光瞬间照亮了仓库正面,也吸引了那挺重机枪的火力,子弹像泼水一样向我们这个方向扫来,打得土包上尘土飞扬。
就在这短暂的间隙,那两个黑影已经成功潜入草棚,并且迅速向仓库墙壁接近!
“掩护组!全力开火!压制兵营出口的敌人!”我声嘶力竭地命令,同时紧紧盯着仓库方向。
土坎上的机枪和步枪火力全开,拼命阻挡着如同潮水般涌出的日军。子弹在空中交织成一片火网,不断有敌人中弹倒下,但更多的敌人悍不畏死地冲上来。我们的火力点也开始出现伤亡。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有战士在流血,都在与死神擦肩。
终于,我看到一个黑影猛地将炸药包塞到了仓库墙根下,拉燃了导火索,然后和同伴迅速翻滚逃离。
“轰!!!”
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比火箭筒的爆炸猛烈十倍!巨大的火球和浓烟从仓库侧后方腾空而起,整个大地都在颤抖!加固的仓库墙壁被炸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爆炸引发的殉爆接二连三地响起,里面囤积的弹药被引爆了!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天,如同白昼!破碎的木板、扭曲的金属、还有被抛上天的日军尸体,在火光中清晰可见。
那挺凶猛的重机枪连同工事,瞬间被这恐怖的爆炸吞噬了。
巨大的爆炸不仅摧毁了军火库,更彻底摧毁了残存日伪军的抵抗意志。他们被这宛如天罚般的景象吓破了胆,惊呼着,哭喊着,彻底陷入了崩溃,再也无法组织起有效的反击。
“信号弹!撤退!”我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大声命令。
三颗绿色的信号弹拖着漂亮的尾迹,升上被火光映红的夜空。
“交替掩护!撤退!”魏铁鹰的声音在步话机里响起。
掩护组开始有节奏地后撤射击,突击组则迅速脱离接触,按照预定路线,向青纱帐深处退去。火箭筒小组收拾好装备,紧随其后。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已经化作烈焰地狱的兵站,火光映照着我满是汗水和硝烟的脸,也映照着我眼中复杂的光芒——有胜利的喜悦,有对牺牲战友的痛惜,更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四十对三百,夜袭王家坨子兵站。我们成功了。以精湛的战术、过人的勇气,以及那关键性的“五积分神器”的适时发声,我们创造了又一个“以寡敌众”的奇迹。
身后的枪声渐渐稀疏,只有那冲天的火光和连绵的殉爆声,还在宣告着这场突袭的惨烈与辉煌。我们融入青纱帐的黑暗,如同水滴汇入大海,消失无踪。但今夜留给日军的,将是一个永远无法磨灭的噩梦,和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他们到底,是败给了怎样的一群敌人?
东方,天际已经泛起了微弱的晨光。新的一天,即将来临。而我们也带着疲惫、伤痛和胜利,踏上了归途。前方的路还很长,但经此一役,独立团的刀锋,必将更加锐利,更加让敌人胆寒。